每半年一次的會議,讓他看出工藤家族已是腐敗機器,外表光鮮亮麗,內部處處存在危機,叔叔甚至開始替幸子找企業聯姻,企圖借重別人的力量,拯救慶田。
好笑吧,是不是過度天真?自己不肯改革,卻期待別人為自己效力,六十歲男人的天真教人啼笑皆非。
「這種笑很丑,看起來心機重重,一點都不符合你的氣質。」亮君放下剛烤好的餅干,走到他面前,打量他的表情。
什麼叫作不符合他的氣質?心機重重是他主要的人格特質。
不說話,拿起餅干。厚,又是有機餅干,他恨透有機食物。
「早上你去哪里?我起床看不到你。」
她習慣起床看見他,習慣微笑迎接他的屎臉,習慣他對未清醒的自己吼叫幾聲,替她戴起助听器。
「看到我要做什麼?」喝口紅茶,他把眼光調回計算機前面。
多奇怪的語法,「看到我」、「做什麼」,看到他哪有要做什麼?就是看到他很正常,沒看到他,很奇怪而已啊。
「你在生氣嗎?不要氣啦,我有好東西給你。」
拉拉他的衣袖,她企圖破壞他的專心,她越是這樣,他就越不理她,沒辦法,他有「獨生子的驕傲」。
他設定十分鐘時間不理她。
「我沒有做錯事情哦,早上你不在,我主動幫你做了報表,還努力把家里整理的干干淨淨,你哪里不滿意,可以告訴我,不要擺一張臭臉對我,好像我做錯很多事情。問題是,就算我做錯事情,你也該告訴我,我才知道自己哪里需要改進,你不言不語,我會擔心,是不是無意之中,我哪里得罪你,讓你郁氣在心,告訴我嘛,不要不跟我說話……」
他掃過計算機屏幕下方的時間顯示,一分半鐘。
「這麼大的房子里面,就你跟我兩個人,你不說話、我不發聲,很恐怖呢!不曉得的人會以為我們這里是鬼屋,沒有人氣、陰森森……我整個早上,老覺得有人在我耳朵邊邊講話,嚇得我趕緊拔掉助听器……」
五分十七秒,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一個人自言自語多久。
「幸好我臨時想到一件事,馬上又戴起助听器,三不五時側耳傾听,不然就糟糕透頂了。」
不是怕听見鬼叫嗎?又戴助听器,自找麻煩。
「記不記得上回我沒听見門鈴響,被模特兒老板娘罵那次,這回我可學乖了,而且我想,老板娘們很多天沒來,這幾天總該出現了吧,要是她們再不出現,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她當他是野獸,時間一到非得交配,否則斷子絕孫?按鍵盤的手增加幾分力氣,十分鐘緩慢度過。
「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又一頭栽進工作室不理我,我很可憐ㄋㄟ,你理理我好不好?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如果你不仔細听我說,把消息漏掉,我會被罵到狗血淋頭。」
她的「重要事情」沒吸引他的注意,她……算了。
九分二十三秒,終于安靜,嘟起嘴巴,亮君坐到另一張椅子上,雙手撐起下巴,認命。老板被錢吸去三魂六魄,她只能等計算機上的數字放人。
停了?耳根獲得短暫安寧,她撐不過十分鐘,這個數據是否可以證明她是正常人之一?揚眉,他堅持等十分鐘到,才開口。
三、二、一,時間到,沒轉身,他冷冷投出一句話。
「什麼重要事情要告訴我?」
他的聲音是天籟,一傳進她耳膜間,亮君立即跳到他身邊,欲開口,想想不對,讓老板仰她鼻息對不起「長輩」,于是拉來椅子,坐到他身邊。
「真高興,你終于听到我的聲音。」
他當然听得到,他又不是她,先天不良後天失調,耳朵養分全被喉嚨吸收,一個功能過大、一個功能不足。
「告訴你哦,今天我接到七通電話,有兩通是同一個老板娘找你的,三通是不同的老板娘找你的,還有一個聲音很溫柔的女生打電話來,我以為她是你的新老板娘,結果她說不是,她說是你的堂妹,問你最近生活是否順利,她說有時間的話,要搭飛機來台北看你,希望你屆時在家。
最後一通是日本的松島叔叔,他說有人要從日本來看你,要你自己注意小心。關于這句,我想,大概是我听錯,松島叔叔指的人應該是你的堂妹,親人來看你應該很快樂才對,干什麼要小心應對?
可是我問了兩次,他都說同樣的話,我想,也許是日本和台灣有時差,松島叔叔正在睡覺,頭腦有點不清楚吧,不過沒關系,反正我把話傳給你,你自己去判斷是非正反……咦?你怎麼又不說話,是不是又分神?」
她一張嘴巴開開合合沒休息過,就算他開口,她听得見嗎?
「要不要我再把話重復一次?」
「不用。」他截斷她。
「那就好,我真怕再重說一次,很累的呢。」
說話會累?真是奇跡了,說話不是她最熱愛的休閑娛樂?
「還有一件事,你、你……我知道這種問法不禮貌,畢竟每個人的身體自己最知道,可是、可是……」
他停下工作,轉頭問她︰「可是什麼?」
「可是我是好員工啊,關心老板的身體是天經地義,所以……你真的不要緊嗎?」
「請問,我哪里要緊?」他不耐煩。
「你很多天沒找老板娘回家,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她居然這樣子問他,真有「隱」,問題還不是出在她身上,自從聞過痱子粉,他就對香水提不起興趣,自從吃過排骨,他就覺得肥肉很油很膩。
說「隱」?不要命的女人,制造了他的「隱」又來追問他的「隱」,若不是他夠君子,道德良知不容許他對殘障人士下手,她早早尸骨不存。
見他不說話,亮君確定,老板的確有「難言之隱」。
蹦起勇氣,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說︰「沒關系,大概是你最近壓力大,男人嘛,多少會有這種困擾,而且自尊心強,拉不下臉看醫生,所以啊,今天我上菜市場,特地繞到藥局替你買了禮物。放心放心,我沒有挪用公費,純粹是友情贊助。」
說著,她從口袋里掏出--藍色小藥丸。
「我去幫你倒水,服用後,我幫你打電話給老板娘。」
「尹亮君!」他大叫。
她摀起耳朵,抗議。「我說過,我听得到,不要那麼大聲嘛!」
「要我說幾百次,妳才會記得妳沒有老板娘?」
「我記得了嘛,有刻在漢摩拉比法典上面,下次不說就是。」
「刻在漢摩拉比法典上面不夠,連查士丁尼法典、拿破侖法典上面部給我抄幾遍。」撂下話,他抓起她的肩膀丟向門外。
用力關上門,他看著散在地板的藥丸,怔愣三秒,大笑。
門外,亮君听到他的笑聲,搖頭苦惱。「唉,男人憋太久,真的會瘋掉。」
不到十點,靳衣洗好澡,把亮君拉回房間,他笑得曖昧,害亮君身上的雞皮一層冒過一層,層層相連到天邊。
「老板,你今天那麼早……累了?」
她干笑兩聲,退開兩步遠。老板很不對,少笑的男人沖著人直笑,通常意味著危險。
「是啊,早睡早起精神好。」他同她打太極。
上工兩個月,她越來越不怕他,看來他得狠下心,才能阻止她一天比一天加倍的膽大妄為。
所以,漢摩拉比不管用?沒關系,中國五千年悠久文化,法典治國,多的是名人,發明五馬分尸的商鞅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