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每個下雨日都讓她更想念家鄉。
他們的頂樓鐵皮屋,每逢下雨,叮叮咚咚的雨聲立刻擴大好幾倍,好似要把人的耳膜敲破才甘願。
有時,他們被雨聲弄得焦躁不安,火大起來,小也拿起鍋鏟匡匡鏘鏘和屋外的雨滴對抗,爸爸、小秩跟著學,歡鑼喜鼓咚咚咚咚鏘,鈸鐃穿雲霄……他們把廟會搬進家里,將原本的火氣消弭。
爸爸背起小秩,全家人繞圈圈,他們大叫大笑,那個時候的爸爸,最像爸爸。
有時候,他們干脆跑到屋外,跳上房東的醬菜桌,載歌載舞、任雨水刷過全身,像初生的稻谷,仰頭享受雨水滋潤。爸爸滑倒,他們忘記孝順子女的正當作為,指著爸爸大笑。
小秩在雨水里扭,他的電動小馬達功率很強。她唱歌,從「浙瀝浙瀝嘩啦嘩啦雨下來,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唱到「咱兩人,拿著一支小雨傘」,再唱到「嘩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她唱遍老中青三代的歌曲,有時想不出新歌,老爸自動接下兩首……
那是家,讓她無奈又溫馨的家,不管愛不愛,家人已深植在她的血液里,除不去。
想家,她好想回家。
屋里靜悄悄的,競天的管家保母出門了,空蕩蕩的屋子,少了她的敵意,變得孤寂冷清。
幾滴斜飛雨絲飄下,刷在潔亮的玻璃窗上。
下雨了!
她的眼楮陡然發亮,笑容跳上臉頰。好棒!下雨了!下雨天,她最想跳舞唱歌。
果足,她跳下沙發,沖到大門邊,打開,笑臉迎著守衛人員。
「可不可以,讓我到庭院里跑一跑?」
「在下雨。」守衛指指天空。
「拜托,管家太太不在,我出去一下下就好。」
「淋雨會生病。」他們的口氣遲疑。
「我很強壯的,淋一點雨沒關系,知道嗎?在台灣,每逢下雨,就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她努力說服對方。
「為什麼?」
守衛被她閃閃發亮的眼神吸引了。她是個美麗的女孩,相當讓人喜歡。
「下雨天,我們全家人會守在一起,會跑到屋外暢暢快快淋一場雨。下雨天,有我最甜蜜的回憶。」
他們被她愉悅的語調說服,微微點頭。「別太久。」
「謝謝、謝謝,你們留在這里,不必陪我淋雨,我保證待在你們看得見的地方跳舞。」
跳舞?他們沒弄清楚她的話,小也已先歡呼一聲,沖進雨中。
她果然在跳舞,張開手臂,迎接天雨,不停繞圈圈。
不過是從屋內到屋外,短短的二十步距離,她像從地獄奔往天堂般,幸福雀躍。
互視一眼,她的快樂感染兩人,守衛笑了。凝視著皙白的她,果著足,在草地上奔躍,她跳芭蕾、跳恰恰、跳踢踏舞、跳一大堆會讓人滿頭霧水的莫名舞步。
沒多久,雨將她全身淋得濕透,卻不見分毫狼狽,白色的洋裝貼著她的曲線,每個旋轉,裙擺飛起,水珠飛濺,她是天使,是誤入凡間的精靈。
她在唱歌,唱著他們听不懂的台語歌,大概是很愉快的歌曲吧!才會跳出這樣的輕盈舞步。
知道小也唱什麼歌嗎?她唱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
沒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倘看顧,
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謝落土要如何?
分明是悲傷歌曲,卻讓她唱成快板輕音樂,厲害吧?這就是申也寧,總有本事把藥當糖吃,把悲苦假裝成快意,她是個很棒、很棒的假裝高手。
她玩得好開心,她在雨中想念家人。
快回去了!就快回去了!她對自己,也對遙遠的台灣說謊。
突地,一個巴掌甩過來,打掉了她的自我陶醉。小也睜眼,尚未感到臉頰傳來的熱辣滾燙,先看見管家的嚴厲眼神。
「是誰讓你出來的?你不知道狗仔隊一天到晚守在附近,準備挖掘無聊的小道消息?你想破壞少爺和少夫人的感情嗎?」
這是管家保母第一次對她說話,小也反芻消化,然後,她听懂了。
低下頭,她很抱歉,「對不起,我錯了,我並不知道有狗仔隊。」
守衛們也被管家那巴掌嚇傻,一下子,小也的左臉腫脹,掛在睫毛上的,不知是雨還是淚水。
他們無權干涉的,但還是雙雙挺了身,站到小也面前,才要張口,話就讓小也接下——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的為難,以後,我不會了。」她向他們行了個九十度鞠躬。
轉身,進屋,她合作乖巧。
她走近落地窗邊,凝視窗外雨水。
霧氣染上窗,她百般無聊,在上面畫心,一個心、兩個心,無數個心相交疊……她懂了,出賣自我後,連思念也不被允許。
她寫下賀競天三個字,他是好丈夫嗎?肯定不是。
幸好啊!幸好當年她選擇了三千萬,若是選擇他,現在管家保母會不會在另一個遙遠國度,替他守護另一段不倫外遇?
是不應造成別人的困擾,若她真上了報,可憐的少夫人,一定很傷心!
少夫人美麗嗎?突如其來的念頭涌上。
她美嗎?應該是,他母親挑選的媳婦,絕對是家世良好的名門淑女,絕對守身如玉,不會讓兒子染上髒污的優質女子。
沒錯,他母親連為兒子挑選假情人,都仔細認真,還得到醫院確認,挑媳婦,肯定要更謹慎了。
他愛她嗎?應該吧!否則他怎在意消息曝光?外遇不過是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何罪之有?何況,她連外遇都算不上。
她要怎樣,才能停止愛他?
她愛他四年、想他四年,再相遇,不在預估間。
只是,她估不到的何止相遇,她還估不準自己的心。她沒想他會對她這麼壞,更沒想到她會對一個對自己壞到極點的男人……心醉……
她愛他,無論他怎麼相待。
不是為了愧疚,而是為了那份存在胸口,酵多年的思念。
一直一直,她不敢想他,害怕突如其來的心痛,會教好不容易縫緊的心髒繃裂。
可他活生生站到她面前,不管肯不肯,不管她多麼小心翼翼維護,縫線就是斷了,心就是裂開了,藏不住的愛一波波竄出來,教她窒息。
不承認的愛,怎能光明?
「你在做什麼?」
小也回身,看見管家鐵青了臉。她又做錯?
「不可以站在窗邊嗎?狗仔隊會拍到?」她問,同時向後退兩步。
「為什麼不換濕衣服?」
低頭,看見滿地水滴。對哦!她忘記了。
「地板……待會兒,我會清理干淨。」點頭,她迅速拿衣服進入浴室里。
避家搖頭,她哪里是說這個,她要說的是,若她感冒,少爺肯定生氣,少爺最近已經為了她的消瘦很不爽。
用力嘆氣,她不明白,好好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做這一行?缺錢也不能喪失自尊吶!
拿來抹布,把地板抹干淨,她只希望少爺快點回美國、快點和少夫人結婚,這樣,他們之間才會斷得干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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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燒了!
競天坐在床邊,居高臨下,看住她因發燒而潮紅的臉。
那麼痛恨留在他身邊?他給了她最喜歡的錢不是?她和守衛相談甚歡,甚至對她冷漠的管家都能說上幾句,獨獨,她不肯對他說話,她讓自己消瘦、她淋雨讓自己發燒,她用虐待自己來逼他放手。
她總是贏,以前贏,現在也贏,她不介意他是否難受,一心一意離開。
他唯能用來表示自己沒輸的方式,居然是娶另一個女子,證實他心中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