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欲出‘玄冥教’,先過‘修羅道’。」
一教之主。
那五官邪美異常的中年男子,高高在上俯視單膝跪在教主座下的她,對她毅然決然提出的請求淡笑回應,嗓聲似帶薄恨。
「小清若,這是教里的鐵規矩,你心知肚明的不是嗎?能從「修羅道」中全身而退者,以血淨諾,與「玄冥教」便再無瓜葛,但若滅于「修羅道」中,那也怨不得誰,你……真願一試?」
小清若……她其實老大不小,都二十三了。
娘親曾說過,尋常姑娘家十四、五歲就該論及婚嫁,先是訂親,然後等再大些,約莫十六、七歲便嫁人。
二十有三的她倘是生養在普通人家家里,早也嫁人又生下好幾只娃兒了吧?
能當人娘親的歲數了,怎還能稱小?
是該擺月兌血腥的一切,去過過自個兒渴望得心顫的小日子,不是嗎?再蹉跎下去,她對不起的人是自己。
但眼前收壓怒恨、緊盯住她的中年男子,他不會懂的。
這個不論外貌或武功皆驚世絕艷的男人痴戀她那體弱心慈的寡母整整二十載,還用盡種種辦法留住娘親,就算留不住心,亦要留住人。
娘一開始是氣恨冥主的,恨他手段過分霸道。
然二十個春夏與秋冬,人生能得幾回?
心軟的娘到底是被冥主的痴纏所感動,雖未允嫁,卻已回應感情,而娘願留下,她自然跟著留下。
這些年來,她霍清若或者被愛屋及烏了,然冥主大人所以為的愛,常人難以承受,她能默默撐持至今,想來,多少被冥主大人給潛移默化,終是變了態,變得越來越……非常人。
但如今,娘親病筆,芳骨入土,她與冥主之間的唯一交集已斷。
她霍清若徹底孤身一人,了無牽掛,若要過過娘親曾描述給她听的那種與世無爭的靜好歲月,她必須走,必須出教。
為求干淨出教,又必得闖闖設在一山之月復中的「修羅道」。
身為「玄冥教」至高無上的冥主,一向唯我獨尊、殺伐決斷,她是他心愛女子的唯一骨血,教中眾人皆視她為冥主義女,今日她欲出教之舉,還當著所有教眾面前坦然求之,怎能不惹怒冥主?
將事挑開,她要的就是冥主的當眾允諾。
只要出教之事當眾確立,待她闖過「修羅道」,便真真與「玄冥教」兩清,冥主不能反悔,他若悔,就是自打嘴巴,破了自己當初立下的規矩,不能服眾.
所以,事到如今,闖過「修羅道」便好……
闖過去,便好……
啪——不知是第幾次跌跤,跌得都不覺痛了。
但這樣真糟,不痛才糟,那說明「修羅道」中最後那道關卡,她沒避過的那波煙毒已滲進血肉肌筋內,正慢慢癱痹她全身。
這毒,取名「清若」,以她的名字命名,是冥主大人親自研配出的玩意兒。
毒隨呼吸吐納入體內,更能從膚孔滲進,毒行雖緩,然一旦走至心脈與天靈,便危險至極,到得那時就算救活了,腦與髒腑也損傷過重,恰如廢人。
內心不由得苦笑,深覺這確實是冥主的手段——
要殺,也得慢慢殺。
「修羅道」共九道關,暗器、武陣、圍困、耗損,當中又有奇門遁甲之術,斗智斗力,關關難過。
她強在醫毒,暗器與輕身功夫練得小有火候,但稱不上高手,內力與武藝則平平而已,過武陣時全憑智取,陣中的強槍狠棍合五行奇門之術,險些賠上她一手一足,最後雖勉強過關,已然見傷。
好不容易闖至第九關的毒陣,是她最有把握的一戰。
未料毒陣解開之後還藏殺招,實則為虛,先虛後實,當下,身心俱疲的她被「清若」這一記回馬槍殺得幾難招架。
以她師于娘親和無良冥主的醫毒本事,要自行解毒並非不能,難的是她不能停下腳步,至少……至少必須尋到一個安全所在。
她不能停下,還不能倒。
隱隱約約覺得,冥主大人不會善罷干休。
待她倒地了,說不準就來「拾」走她,如此光明正大救回她,再挾恩索報,恰好正大光明堵了她出教之願。
她也怕,怕尚有其他教中人物正在暗處窺伺,畢竟在別人眼里,她身分等同冥主之女,很可以拿來利用,即便她從未認他為義父……
闖武陣所受的大小傷口不住滲血,耳力開始模糊不清,實在無法分辨是否有其他腳步聲尾隨于後,她就是走,跌倒了,咬牙撐起,再走。
踉踉蹌蹌的薄影在枯葉密林間明明滅滅,突然一腳踩空,人隨即順坡滾落,一路翻飛坡上厚厚的落葉。
這跟頭跌得不輕!
等疾速滾動的勢子停歇,她仍蜷縮身子靜伏許久,沒法子動的。
直到……水聲入耳……
……有水!
她重重吐出一口氣,勉強揚睫。
看到不遠處的那座山澗瀑布,雙眸微亮,她半爬半走地靠去,伏在春澗邊捧水便飲,之後干脆整張臉貼入水中,大口、大口暢飲清涼。
飲水能緩下毒性,再有,她確實口渴難耐。
「修羅道」中度日如年又似滄海瞬間,她實在估量不出在山月復中待了多久,饑尚能忍,但喉干如火灼,這一方山澗瀑布出現得正是時候!
她想,飲下大量清水後,還得再在舌下含住第三粒自己調制的百花丸,雖不能解去「清若」,但拖延毒性仍然可行,只是第一粒百花丸的效用約持續一個時辰,第二粒效用減半,可想而知,第三粒藥效只會更短,而她身上僅帶五粒百花丸,她必須盡快找到藏身處。
繼續大口吞飲澗水,解去喉中干渴,她抬起濕淋淋的小臉呼息——
陡然定住!
波光粼漾的水面上,除了她的臉外,還倒映著另一張臉!
男人的臉!
那人就蹲在她右後方,與她一起俯看水中影,離她好近、好近。
水極澄澈,將男人面龐映得清清楚楚,濃眉大眼,鼻梁高直,唇形略寬,下唇瓣的唇間微微一捺,有股厚實可愛勁兒。
眼前這張超齡娃兒臉,劍般飛挺的朗眉下,大眼正炯炯有神凝視她,只不過他眉宇間盡是嚴肅神氣,正正經經不苟言笑。
這人……她沒見過。
是教中之人?抑或普通百姓?
不管了,此非常時候,先放倒對方再說!
她腦袋泛暈,沒能多想,拚盡全身勁力提氣一翻,左手暗扣的飛針疾射而出,欲取他耳下穴位。
飛針浸過「三步倒」的迷藥,若入他耳下半寸之穴,能極快迷暈他。
她放針之速快得教對方無法察覺。
中!
相距極近,她拚力一搏,飛針的確如她所預想那般直擊對方耳下要穴。
然,中是中了,飛針卻未刺入?!
針尖明明觸到他的膚,竟莫名其妙被彈開!
他依舊無表情,俯視水中影的目光改而注視她翻轉過來的雪容,目不轉楮。
見他一手舉將起來,霍清若心中陡凜,欲舉臂去擋,無奈幾是氣竭力盡,胳臂猶如千斤重,當下暗暗叫糟,結果……結果……呃!他抬起的手,竟是伸去搔搔耳下和頸側,眉峰微動的模樣頗覺無辜,似被蚊子擾了,得搔一搔、抓抓癢。
所以……他沒察覺出她放飛針欲放倒他的舉動?!
瞧他的表情,還以為野外蚊子多,被叮咬了……
那飛針被彈開,又是怎麼回事?
是她丹田發虛以致氣勁不足,無力傷人嗎……是、是這樣吧……
由不得她多想,下一刻,身子已不由自主細細發顫。
她抖著手往懷中模索,模出裝有百花丸的小袋,無奈手指一陣痙攣,袋子掉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