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蹙眉環視收拾整齊的房間。
這是哪里?可別讓李申或孫大富給救了!杜微忐忑著。
萬一真的落入他們其中一人的手里,那就算臨死前再痛苦,她都毫不猶豫地再死一次!
慌亂的大眼搜尋著蛛絲馬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谷類發酵的味道,像酒味,卻又不像挹歡院里,姑娘們的胭脂和臭男人身上的汗味所混雜的惡心味道。這樣的氣味讓她覺得安穩。
杜微的心突然定了下來,沒來由地,她就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杜微有敏銳的感受力,逃亡期間之所以會相信梅九娘,甚至願意跟著她躲進挹歡院,就是因為梅九娘有一股正氣,值得信任。
而與李申相處時,雖然一再自我安慰︰書生嘛!總不至于行壞。卻老覺得他周遭的氣流浮得厲害!
孫大富更糟!他身旁數尺都能感覺到一股婬詭之氣,教人厭惡!
心緒既定,來自喉間的干澀更顯難受,許是嗆入太多江水所致。
瞧見桌上有茶壺,她緩緩的起身,移動虛弱的步子走到桌旁。短短三五步幾乎耗盡她的精力。執起杯子,讓溫熱的茶水順著干涸的嘴邊滑下喉頭,好舒服!她意猶未盡的輕舌忝干燥的嘴角,眼角余光突然瞥見門邊倚著一個人。
嗄!
在杜微戒備的注視下,蘇放好整以暇的走過來坐下。徑自就杜微剛剛用過的杯子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杜微又羞又惱︰"那是我的杯子!"這人怎麼這樣!
蘇放拿起杯子把玩,"是嗎?我怎麼瞧都像'我家'的杯子呀!"十成十的輕佻。
杜微氣結,決定不跟他計較這事。然而,該問的還是要問。
"是你多事救了我嗎?"
蘇放濃眉輕挑,笑看她咬牙切齒的質問。不甚在意的說︰"沒錯,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以開始考慮是不是要以身相許了。"他發覺逗弄她挺好玩的,明明外表是閨閣千金的模樣,骨子里卻像張牙舞爪的野貓!
也許,救人並不算太壞的主意。雖然他不喜歡女人。
杜微雙手握拳,"我不要你救!"瞧這人說的什麼鬼話!
"哦?"蘇放雙手一攤,"好吧!我不救。"好生好氣的像在勸撫嬌蠻撒潑的孩子。
"你!"杜微用力一拍桌子站起。"為什麼救我?"聲音里滿是控訴。
良好的教養提醒她不該遷怒。但是對于他的多事,實在忍不住切齒。江水冰寒,為什麼要縱身救人?為什麼不讓她靜靜的沉入江底?他的多事,惹來她更多的磨難!
活著,就要面對許多的不堪!
蘇放平視著她眼里的悲苦,正聲道︰"螻蟻尚且偷生,姑娘年華正盛,實在不該有輕生的念頭。"
杜微雙手環胸回過身子,拒絕將脆弱的自己灘在他幽邃的黑瞳下。
"唉!"蘇放低沉的聲音傳來︰"姑娘命不當絕,才會讓在下湊巧救起。活著一天,就有一分的樂趣,如果姑娘真的覺得人生索然無味,黑江就在屋後,縱身一跳便是了。只是,死了真能一了百了嗎?"他說完便離開房間,留杜微一個人冷靜思量。
她既然不願提起己身的遭遇,蘇放也無意多問,他從來就不是喜歡探人隱私的人。許多事,還是得靠自己去參透的。如果想不清、走不出,沒了求生的,救回一副行尸走肉又有何意義?
唉!蘇放幽然長嘆。只是,可惜了這麼年輕的生命!
杜微不知呆坐了多久,想死的念頭依然強烈,它信步走到屋外面江而立,春寒陡峭,冷風颯颯。她環住身子,阻隔些許冷意。
澄亮亮的大眼凝視著平靜的江面,這江水,好冷好冷啊!
想起李申的絕情、孫大富的猥瑣,杜微不禁又打了個哆嗦。當日選擇跳江,是因為人在船上,除了投江自盡,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保全清白,今日已逃離魔掌,還需要自殺嗎?
杜微沉思。試著理清自己的感覺。
李申的絕情讓她心痛,要委身于腦滿腸肥的孫大富更讓她難以忍受!
對于李申,被背叛的感覺主要來自于沒料到,依他的身世背景居然會做出賣妻的卑劣行徑。其實,對他並不存絲毫感情,有的只是從小爹娘耳提面命的告知︰李申是你的夫、你的天!
夫是天出頭,當你賴以依仗的天塌了,換作任何人都會受不了的吧!
幸虧還沒成親!
杜微捂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冒出這等念頭!
烈女不二嫁、烈婦不二心!她哺哺念著幼時師傅教的女誡。
可是……不公平哪!心底一道小小的聲音嚷著。
班昭出身富裕世家,夫婿曹壽人又忠厚,編完漢書之後,有了"曹大家"的盛名,兒子又蒙封候,人生已然到達巔峰,班昭閑暇無事,自然可以創作出奴役中國女子兩千年的"女誡"。
歷經生死大劫,杜微覺得女誡真是太沒道理!
她撿起一顆石子,忿忿丟入江里。
從女誡第一篇"卑弱",便開章明義說出生女三日,應臥于床下,直言女子應曲從于男子;第二篇"夫婦",更說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甚至還說事夫如事天!
她的天要賣她啊!班昭不曾提及倘若天要棄你,你當如何?甘之如飴地換另一片天來頂?還是從此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晦暗之中?緊握的粉拳泄露出她內心的激動。
杜微抬頭仰望天際,天藍依舊,白雲靄靄。即使沒有李申,天還是沒離她而去,各人頭上一片天,做什麼拿薄情寡義的李申為天是從!?
"敬慎"篇里,又主張夫對妻要有恩有義,妻對夫則必須敬順。
杜微自嘲,她投江前讓李申丑態百出,可比出言頂撞更嚴重吧!可她不後悔,甚至,還有些泄憤的釋然。
唉!有了班昭的女誡七篇還不夠折騰人,後代的達官貴婦紛起效尤,又寫了女孝經、女論語、內訓……
她們全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幸運者啊!
有點賭氣地,杜微就地坐了下來。甩甩頭,拒絕憶起女師傅拔高嗓子的斥責︰有教養的千金是不能席地而坐的!
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爹娘、師傅們總是這麼說,然而,爹一生剛介耿直,不是也慘遭杖責?娘謹守閨訓,最後落了個自縊身亡!
如果照班昭的說法,那麼是不是在李申賣她的時候,她還得面帶微笑地叩謝夫婿的看重,讓她賣得高價,甚至沾沾自喜于己身仍然有一絲用處?
這是什麼道理?憑什麼身為女子就該逆來順受?
她就偏不!
杜微生來就帶著不馴,杜尚書看出了這點,憂心于她骨子里的叛逆,才重金延請女師傅到家中教導她熟讀女誡。
十個年頭下來,杜微外表已然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孰知,就在李申為黃金百兩棄盟約的同時,隱藏在杜微內在的不羈破繭而出,這才有了當眾羞辱李申、孫大富以及懷抱百寶箱投江的剛烈舉動。
杜微傾身撥弄江水,真的好冰!
那日刺入四肢百骸的嚴寒感受仍讓她心有余悸,為了李申那個薄幸人,值得嗎?她若死了,他只怕光會心疼價值不菲的百寶箱吧!
與李申名義上雖是未婚夫妻,實則形同陌路。對他,杜微其實沒有太多的感覺,既然是他毀約在先,她又何必對他的無義耿耿于懷?
不死了!不值得哪!
杜微匆匆起身,沒想到腳底發麻,整個人眼看就要跌人江水里。
啊!她胡亂揮著雙手,突然有人環住她的縴腰,及時救她免于滅頂。
杜微驚魂未定,抬眼一望竟是蘇放。呼!她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