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兩(上) 第7頁

「老伍,讓大爺們到酒樓里歇歇,把這兒清干淨。」

「是。」老伍點頭,立刻笑著招呼起受驚的客人來。

他沒留在現場,只轉身離開。

這一回,沒人再試圖攔阻他。

他掀起簾子,踏上回廊,穿過小橋流水,走過假山造景,在眾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的上了樓。

回到房里,他月兌下了染血的衣冠,只著素白單衣,坐到窗邊美人榻上,這才倚在小幾上,看著遠方的夜色。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是那已連著數年奪得花魁的女人。

即便隔著門扉,他都可以嗅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進來。」

他頭也不回的說。

女人走了進來,輕移緩步而來。

「爺,您還好嗎?」

他依然沒有回頭,只看著遠方。

「好,當然好。」

他握住了掛在腰上的小銀鎖,用指月復摩撫著,淡淡反問。

「怎能不好?」

聞言,女人停下了腳步,不敢再進。

她停了下來,反倒讓他笑了。

諷笑。

她怕他,他知道。

這城里的人都怕他,即便跟在他身邊多年,這女人依然怕他。

怕得要命。

他是周慶,他要人生,人就得生,他要人死,人就得死。

只要有腦袋的,都知道應該要怕他。

女人識相的退了出去。

夜風又起,再次揚起了他漆黑的發。

他閉上了眼,握緊了掌中那小小的老銀鎖,感覺著風,感覺著手中那結實飽滿的溫熱。

這城里,只有一個女人不怕他。

女人清澈的黑眸,浮現眼前。

他可以清楚看見,那黑眸隔著粼粼的波光看著他,隔著大街小巷看著他,隔著桃花青柳看著他。

這些年,那雙清澈的眼,總無時不刻的看著他。

看著他為非作歹,看著他喪盡天良……

即便事隔多年,周慶依然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生女敕的模樣。

雖然穿了男裝,可她那白女敕的臉皮,吹彈可破的肌膚,粉女敕的指尖,烏黑柔滑的長發,嬌小的身段,還有那一絲不可錯認的體香,在在都說明了她是位姑娘。

女扮男裝的姑娘。

她被搶了,連喊都不知要喊。

他坐在樓上,一眼就瞧見了她。

她還沒進門,他就知道她會被搶,她的衣料太好,鞋帽太新,身形太小,秀氣的十指太漂亮,走路的模樣太嬌氣,拎在手里的錢袋太沉重,從頭到腳怎麼看就是只肥羊。

小肥羊。

他本不想理會她,換個時候,或許就不管這事了,但那天才一早,她是那天鋪子里的第一位客人。

那賊太不長眼,她又太過堅持,死也不肯放手。

而那日,他的心情,剛巧不太好。

看了就煩。

待回神,書冊已經月兌手。

走近了,才發現她原本模樣應該長得不錯,可惜臉被打腫了。

是個姑娘,他知道。

他從小在脂粉堆里長大。

但她膽子很大,一直看著他,雖然在他靠近時退了一步,屏住了氣息,神態卻異常鎮定,還和他道了謝。

等回轉上樓,忍不住又朝她看去,那女人抬手整理長發,戴好小帽,長長的袖子滑到了細瘦蒼白的臂膀上。

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舉步前還深吸了好幾口氣,模了模胸口,確認錢袋還在身上,這才走出巷子。

他挪回視線,看著手中書冊,不一會兒,卻察覺到下方投射而來的視線。

是她。

他抬眼看去,她沒有移開視線,只在街上抬眼瞧著他,對他頷首點頭。

這女人膽子很大。

他想著,卻沒將她放心上。

他對大家閨秀沒興趣,也沒想多攬麻煩。

可大街上少見女子,如她這般膽大妄為,穿了男裝到處走的,就更少了,他幾年也沒見一個。

很難不注意她。

每當瞅見,總會多看一眼。

第2章(2)

他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哪戶的小姐,卻總看見她在街市里穿梭。

一開始,是在采買紡織機車,二手的,不是挺好,卻一買數輛;然後是棉花,一次買了十多斤,卻是分次來領,一次數斤,她也自個兒扛。

用那小小的身子,細瘦的手來提,來扛。

一次騎馬出門,在城外看見她,在田野之中,同農婦說話。

那一回,她穿了女裝,臉也因為在外奔波黑了些,但他瞅見了那被人搬下車的二手織機。

驢車上,還有一架織機,等著要送往另一戶人家。

秋風傳來她說話的聲音,穿著那樣好衣裳的姑娘,說話一般不會這麼大聲,他轉頭看去,才發現那女人是她。

他騎在馬上,讓馬兒緩步前行,隔著老遠,看了一會兒。

她在縱橫阡陌之中,追著那農婦說話,農婦下了田,她也不怕上好的繡鞋衣裙會沾上水田里的泥,竟就這樣也跟到了水田里,嚇傻了那名農婦。

是位小姐,才不擔憂鞋會髒、會壞。

她家以前必定極富,才對身外之物這般不上心,可就因為如此,她穿鞋下田的行徑更顯怪異。

一般有錢人家的小姐,甭說下田了,見只蟲子都要大驚小敝,就連迎春閣里的姑娘,繡鞋沾了雨水都要哀叫半天,哪個人如她這般?

再後來,又月余,他就看見她穿回男裝,提拉著個包袱,穿街過巷,一間一間鋪子的試,一位老板一位老板的問,問人要不要買她的貨。

不是特別注意她,卻很難不去注意她。

家道中落的小姐,多半都會听天由命,選擇嫁人,她卻沒有這麼做。

她想做買賣,當了玉珠子來換錢做生意,而且她還真找到了一個會賺錢的買賣。

只除了,她不懂做買賣還得有門道。

他讓跟在身邊的墨離跟著她,看她住哪兒,是哪戶人家。

墨離回報的消息,讓他微楞。

他以為她家已經沒落,誰知沒有,她爹是城中富戶,家財萬貫,她是大小姐,卻住在城外小院,身邊只跟著幾個老病殘窮的老僕。

「三月前,她身邊是誰病了?」

「從小將她帶大的丁翠曾病了一陣。」

听聞這,他忍不住挑眉。

墨離又簡單說了她不住大宅的因由,連她去找了那後娘請大夫,卻被打回票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墨離這人做事向來仔細,他相信就算他問這家伙她祖宗十八代的事,他都有辦法回答得出來。

因為他問了,因為他問過,這女人讓墨離也上了心。

教那墨離,總在瞅見那女人時,會多事的朝她多看一眼。

因為如此,瞧見她的機會更多了。

他在酒樓里能看見她在街上,在當鋪上也能瞅見她,就連走在街上,也能不小心遇著。

她被人趕了出來,摔趴在地,一身狼狽不堪。

回神時,他已走到她跟前。

她抬眼,清澈的黑眼,透著窘迫。

那張先前被小賊打腫的小臉早就消了,但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她早不如初見時那般十指縴縴、膚白似雪,可那雙眼,卻依然清澈且堅定。

雖然羞窘,卻還是透著堅定。

這陣子,她被趕出了數十家鋪子,光是他見著的,就有七八回。

即便一再被拒,她卻沒有放棄,不打算放棄。

她匆匆將那些布匹如同寶貝一般撿拾起來。

到底為什麼?

他想問。

可到頭來,只開口告訴她得去買平安符。

她去了,他知道。

那夜,墨離多事的提了一回,後來他也在樓上,見著她在城西商街里,順利做起了買賣。

那年冬,他又在街上遇見她幾回。

每回見著他,她總會和他頷首示意。

每一回,看見他時,那雙清澈的眼底,總不自覺透出歡欣。

她從沒主動找他說話,可她挺樂意看見他。

他知道,能感覺得到,他應該要她別再這麼做,至少別理會她。

這女人遲早會知道,他不是什麼良善公子,她每月買的平安符,繳交的辛苦錢,最終都會來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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