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兩(上) 第21頁

第6章

那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夜半她爬起身來,從畫筒里將那幅畫撈了出來,攤開在燭光下看了許久。

漫天桃花中,男的清冷,女的艷麗,天生一對,美得不可方物,卻教心頭抽得更緊。

天快亮時,她將它燒了。

可那清冷的身影卻始終刻在心底。

那天之後,她再也沒去過當鋪,只要遠遠看見他,她就特別繞道而行,若閃不開,她也能找到借口溜走。

她知他察覺了,總瞪著她,可倒沒真的有哪一次動手逮她。

這城里,人都來就他,哪有他去找人的道理。

每一次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開溜,他看她的眼,就越來越冷。

到了後來,也無視于她了。

刻意的,裝沒看見。

好像她就是路邊的蟲子一樣。

他惱了,她知道,她能感覺到他平靜面容下的怒火。

入春後,即便兩人錯身而過,他也不會特別停下腳步,不會多看她一眼。

那沒什麼,沒什麼。

她告訴自己,整日汲汲營營于她的買賣,卻漸漸的無法入眠,總是躺在床上,眼睜睜的醒到天亮。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攢了許多錢,買賣做得更大了,正當她考慮要買下一間工坊時,一直對她不聞不問的爹,派人召了她去大宅。

她不能不去,那是她親爹。

她換上久違的女裝,在翠姨的巧手妝點下,擦了胭脂,抹了香粉,再次成了溫家久居深閨的大小姐。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的手早已不是小姐的手,她的心也早已不是小姐的心。

坐著轎子到了溫家大宅,她從頭到尾都將粗糙的兩手交迭在身前,擱在繡裙上,藏衣袖里。

爹同她說話時,她始終垂眉斂目,乖巧安靜,一如以往。

當那坐在大堂上的男人,將話說出口時,她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他說了什麼,然後那些字句入了耳,一字一句的,清楚明白。

她抬起了眼,看著眼前頭發不知何時,已經花白的男人。

這是她的親爹。

她卻感覺無比陌生。

說起來,怎能不陌生呢?

這一輩子,她見他的次數也不過二十來次,每逢過年,一年一次,或許娘親沒死之前,有多一些吧?可她早不記得了。

而他現在說了什麼?

是在說什麼呢?

交迭在衣袖里的手變得好冷、好冷。

那嬌貴的女人,坐在爹爹身旁的位子上,一臉掩不住的得意。

「你爹可都是為了你好。」

女人說,甜甜的笑著。

「親家可是揚州城的首富,可別讓人說咱們都沒為你想過。」

她看著那女人,然後笑了,輕輕淺淺的張開朱唇。

「謝謝二娘。」

女人眼角一抽,緊握著杯,這回倒沒將它摔擲出來,只皮笑肉不笑的道。

「別這麼說,你回去收拾收拾,這幾日就先搬到大宅這兒,老爺閨女出嫁呢,得從這兒出閣,咱們還得為你置辦些嫁妝呢。」

她再笑,輕輕又是一句。

「謝謝二娘。」

女人眼角又抽,眼更冷,笑更甜,握在手里的指甲,怕是陷進了肉里。

人都當她是當家主母,但她一句二娘就能將她打回原形,以往她總將話含在嘴里,但此時此刻,還含著做啥?

她起身朝爹爹與那女人行了個禮,乖巧安靜的退下了。

坐上了轎,她回到了城外的小別院,翠姨上前來追問老爺找她做什麼,連丘叔都好奇的走上前來。

「沒什麼,他只是讓二娘幫我說了個親。」她淡淡開口。

「那女人幫你說親?」翠姨驚疑不定的看著她,忙再問︰「哪家哪戶?」

「揚州首富。」

她輕描淡寫的說著,留下震驚的翠姨,回房去換下了女裝,穿上了男裝,重新開門走了出來。

「小姐……」

翠姨站在門外,臉色蒼白的看著她,張嘴欲言,又止。

「沒事。」她看著那從小將她帶大,有如親娘的女人,微微一笑,再道︰「沒事。」

翠姨唇如白紙一般,眼里盈著淚。

「我出去辦點事,晚點兒就回來。」她鎮定自如的說。

翠姨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點頭。

她從後門離開時,看見雲香坐在後院里,捏著一堆陶泥,丘叔坐在那小泵娘身旁,陪著那姑娘,見著她,那老人家一臉抱歉,眼里也有著可疑的水光。

她沒有走過去,她不確定她能再說一次沒事。

陸義一早代她去收貨,把驢車駕走了,說實話,她也不想搭車。

如果可以,她誰也不想見,只想跪在地上,放聲尖叫。

她上了街,又在街上走,走了好久好久。

就算她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她也知道揚州首富那兒是怎麼回事,整個江南,人人都知道揚州首富的兒子至今依然孤家寡人是為何。

可她爹依然允諾了那門親事,而她是個女人,只是個姑娘,嫁娶只能听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沒想過要嫁,早就不想了。

但那女人,終于找到了解決她的辦法。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大街小巷里瞎走,想著為什麼?憑什麼?

為什麼她的命運得由人?憑什麼要她嫁給一個那樣的人?那人還是她親爹嗎?真是嗎?若真還有一點情分,怎能允諾那樣的親事?

她漠然的在街上不斷的走著,從白天走到黑夜,心思萬般紛亂,一顆心疼痛萬分,等她回神,她已站在那條亮著紅燈籠的長街。

長街樓閣一座接著一座,紅紅的燈籠高高掛在屋檐下,紅瓦白牆中,傳來陣陣絲竹管弦聲。

長街上,尋芳客來往絡繹不絕。

她站在長街中央,看著眼前那棟樓閣大門的招牌。

迎春閣她應該要轉身離開,可當她看著那三個字,她知道她早在下午走出後門時,就想要這麼做。

她想見他。

周慶。

在經過這些日子之後,他一定是不想見她的,可是她想。

很想。

再也沒有何時,比此時此刻更想。

他在這里,入了夜,總會到這待著。

這城里,每個人都知道這事,只有她故意忽略了這件事,可她一直知道。

她走進那紅色大門,對著第一個迎上門來招呼的人,低聲開口。

「元生當鋪的李朝奉,讓我來找墨離大爺。」

那人楞了一楞,將她領到了後院,進了一間房。

「爺請在此稍待。」

墨離來得很快,看見她,那男人一怔。

她二話不說,只開口吐出一句。

「我要見周慶。」

墨離看著她,一語不發。

然後,她不知是她的臉色太蒼白,還是她的模樣太狼狽,他沒多問她一句,只朝她點了下頭。

「這邊走。」

他轉身出門,她跟了上去。

迎春閣很大,回廊轉了又轉,彎了又彎,她能看見小橋流水,看見亭台樓閣,看見假山造景,看見高聳戲台,看見一位又一位嬌美的姑娘,看見一個又一個尋芳客。

墨離帶著她遠離熱鬧的區域,從一座暗梯,上了一座樓閣。

「在這兒等著。」

他說著,退了出去。

她走了進去,看見那兒的布置,同當鋪二樓那兒一般,也有張靠窗的羅漢床。

她走上前去,發現這兒很高,從窗口往外看去,能清楚看見城里櫛比鱗次、層層迭迭的屋瓦飛檐,但這座樓是最高的,待在這兒幾乎可以看見整座城。

緩緩的,她坐了下來。

這羅漢床,有他的味道,她可以嗅聞到,和他身上的衣一樣的味道。

她坐在那兒,度日如年的等著,一顆心,噗通噗通的在心里跳著。

月兒悄悄爬上天,在空中緩緩挪移著。

雲來,雲又走。

雖然墨離沒說,可她知道,他有可能不會來,不會想見她。

他的冷待,是她的錯,是她活該。

但她來這兒,就是為了要見他。

在這兒坐得越久,她的心越定,越清楚確定自己的意念。

或許她瘋了,她之前躲他躲了一整個冬天,就是怕自己做出這種傻事,可什麼是傻?這又有什麼傻?以前她以為她懂,但她再也不懂了。

她想見他,她需要見他,她要看一眼,看一眼那銀鎖是不是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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