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兩(下) 第40頁

朝陽乍現的那個片刻,他啞聲開口,吐出一句。

「若有來生,你等我。」

她一怔,不再看那東升旭日,回頭昂首朝他看來。

金光將懷里的小女人照亮,他能看見她秀麗的臉龐,看見她長發如瀑,看見她水漾黑眸里的愛戀深情。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撫著她的臉,啞聲要求。

「我周慶一窮二白,只值半兩,但你若願意,我一定去找你,到時換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她喉一緊,含淚微笑,粉唇輕啟。

「好。」

一個字,印上心。

他在晨光中,吻著她的笑與淚,知道自己有她就夠,有她就好。

酒友

舊書鋪子里,一燈如豆,秦老板輕輕把書合上,放回書架里。

那本書,還沒有寫完,他抬眼,看見書中的主人,提著一壺酒,走了進來。

秦老板看著那男人,只揮手撤了櫃,現出矮桌,擺上酒碗。

男人同他隔桌相對,席地盤腿而坐。

男人什麼也沒說,只替自己與他都倒了一碗酒。

他不喝酒的,但他拿起來喝了。

那酒很烈,很辣,萬般的苦。

「所以,她去了?」秦老板問。

「嗯,她去了。」男人點頭,再倒一碗酒。

接下來,兩個男人便沒再說話,只喝酒。

慢慢的,喝著那壺釀了很久很久的酒。

當他倆喝酒時,四周的黑暗如此深,深到看不見邊際,只有隱約的紅花在一旁。

可那男人不驚不懼,也不害怕。

他是個不怕無間的男人,秦老板第一次看見他時,就知道這人對這里無所畏懼。

他曾犯下錯,但他彌補了他的過錯,卻仍不願離開,不肯放下執著,即便投胎轉世,卻始終記得。

他是冥頑不靈的魂魄,無可救藥。

所以,他也只能陪他喝酒,喝這苦酒。

男人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知道,這一世,他是頭一回見到他,可這一夜,他什麼也沒問,所以他什麼也沒答。

這一生,他的時間還早,沒差這一個晚上。

但她去了,那個女人,去面對了她犯下的錯。

宋家的少爺,賭贏了這一場,可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這一夜,就先喝酒吧,無須多言。

無須多說。

楓葉紅了。

夏日已過,湖上吹拂而過的風,一天涼過一天。

幾個月過去,城里沒什麼大事發生,一切都如常。

溫柔這日起了個早,穿了衣,梳了發,親自到廚房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回房去找那男人。

他仍躺床上,懶懶的賴著。

若非有事,她也想重新爬回床,同這男人一起窩著。

她輕輕推了推他。

男人睜開惺忪黑眸,一見她,揚起了嘴角,露出慵懶的笑。

「早。」他說著,朝她伸出了手,「我以為你出門了。」

「不早了,天都大亮了。」知他想歪,她先一步抬手抵著他胸膛,好笑的道︰「今日休市,我想出門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聞言,他這才看到她穿著女裝。

「今天不當溫老板?」他挑眉。

「今天不當溫老板。」她微笑,可眼里有著些許的緊張。

看著眼前這女人,他忽然注意到,她不只穿了女裝,梳了發,還在唇上點了淡淡的胭脂,烏黑的發梳了一個簡單的樣式,上頭還簪了一只銀釵。

忽然間,察覺到她想做什麼。

「你確定?」

「我確定。」

他如她所願的起身下床,穿上她給他的衣,套上她給的鞋,讓她為他梳頭束發。

待一切備妥,她提起竹籃,牽握著他的手,往大門走去。

他沒有抗拒,就這樣和她手牽著手,走在她身旁,穿庭過院。

溫家大宅里的丫鬟、僕人,見到大小姐出現,身邊還跟著個男人,還是那個男人,個個瞪大了眼,嚇得張口結舌,有人還因此摔倒坐跌在地。不像溫家其他三位小姐,丫鬟僕人們整天在外奔走,可都識得這男人的臉面,知道他是誰。

到了大門外,一輛馬車等在那兒,駕車的當然是陸義。

看見他,陸義連挑眉也懶了,只幫忙掀起車簾。

周慶扶著溫柔上了車,看見雲香和翠姨早坐在那里,一旁還有鮮花素果。

兩女人什麼也沒說,就好似他會同溫柔一起出現,是普通日常一般。

車馬前行,沿著運河,一路進了城,直往大廟而去。

到了廟前,他掀簾協助溫柔、翠姨、雲香下車。然後,溫柔在人來人往的大廟前,牽握著他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踏上了大廟的台階。

人們在四周騷動著。

他知道為什麼,她也曉得,兩人都能听見那些壓不住的竊竊私語。

「是周慶……周慶……」

「周家不是被抄了嗎?我以為他死了。」

「听說是被張同知栽贓的……」

「之前就听說他沒死……原來是真的……」

「看來張同知是被整垮的啊,對了,那沒纏足的姑娘是誰啊?」

「是溫家大小姐……就那之前被搶親的……」

「噓,想死嗎?別說了。」

「為啥?」

「他可是周慶啊——」

此話一出,所有人瞬間噤聲,卻還是忍不住偷看那一對走入廟門上香的男女。

她沒理會旁人的視線,可他感覺到她手心有些汗濕,本來跨著大步的繡鞋,瞬間縮回了裙里。

他捏了捏她的手,在她看來時,揚起嘴角,朝她一笑。

溫柔看著他的笑,莫名紅了臉。

他模樣本就俊帥,這一笑,瞬間教一旁也來上香的三姑六婆們全掩著胸口倒抽了口氣,所有人長眼都沒見過周慶這麼笑過,那笑那般溫柔可親,剎那間讓大廟里三歲到八十的丫鬟小姐夫人們的心頭全都小鹿亂撞。

他笑著,還不忘開口提醒她。

「柔兒,小心門檻。」

她臉更紅,提起了衣裙,跨過廟門門檻。

苞在後頭的雲香和翠姨把鮮花素果擺上在廟里的供桌,溫柔把香點著,一人分了三支,然後也給了他。

他挑眉,但仍接過手,同她一塊兒朝菩薩上香。

這一日,她要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

上了香,還不夠,她還同他一塊兒逛大街,逛完大街去游湖,游完湖再去城外踏青,讓滿城的人都看到他還活著,同她溫家大小姐在一起。

不到午時,周慶還活著,將娶溫家大小姐的流言,瞬間傳遍全城。

他陪著她走,不介意旁人說些什麼。

原以為,今日她的主意,就是這般,誰知午後上了車,陸義沒將車馬駛回溫家大宅,卻往太湖而去。

周慶以為是要去太湖,直到陸義忽然在中途停了車。

車外不見水澤,不見農田,只有山林荒野,不遠處的半山腰,有個隆起的小土丘,上面堆著幾顆大石頭。

剎那間,眼一緊,心一縮。

他一直沒再來過,他甚至不讓自己去記得。

可她記得。

眼前的女人用那雙柔軟的黑眸看著他,朝他伸出手。

他看著她,握住她的小手,和她一起下了車,一步一步的爬上那已被滿山楓葉染紅的山坡。

雲香、翠姨與陸義沒有下車,就在車上等著。

落葉紛紛,在風吹時,在腳邊翻滾著。

周慶與溫柔,一路來到那土丘石堆所在。

她蹲了下來,把竹籃里的三牲四果拿了出來,擺上。

然後,點了香,也塞給他一支香。

「為什麼?」他啞聲問。

「他是你爹,他救了你。」她凝望著他,說︰「我想謝謝他。」

他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握緊了那支香。

她轉身朝那石堆跪下,拜了三拜,悄悄說了些什麼,這才把香插在牲禮上,起身瞧著他,輕撫著他的手臂,然後什麼也沒說,走到了一旁。

看著那石堆,看著手中那支香,他喉頭發緊,只在秋風卷起落葉楓紅時,想起那個當年將他扛在肩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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