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眉緩緩地將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見守夜的王五往這邊看來,她很不自在地低下頭,直想要丟還袍子,鑽回羊皮帳里……
可是她舍不得裹住她的溫暖啊。過去,他的衣裳伴她度過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個真真實實的他來陪伴她。
「你作噩夢?」祝和暢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虛地又抹了一次臉,低聲問道。
「沒有。我正巧出來瞧瞧兄弟們守夜。」祝和暢看見了她濕潤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別人似地壓低聲音道︰「我听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來了?悅眉抿緊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從今晚我說要繞進開封,你就不對勁。」听不出他是責備還是詢問,就滔滔數落了起來;「先是摔破了碗,再來是洗梨子時讓溪水飄走了五顆,然後你要留栗子殼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給這黃土地染了顏色。我問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暢又開始展現他大爺的威風。「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雞毛蒜皮的事,都得讓爺兒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歡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陽的小兒子出疹子,還有,誰家嫂子回娘家住幾天,誰家父母要過壽,誰家的籬笆壞了要修……」
「我娘在開封。」
「你娘……什麼?」祝和暢大吃一驚,「你不是沒親人?」
「我娘離開我和爹,改嫁到開封去。」悅眉淡淡地道。反正這是事實,直接說明白,免得九爺繼續嗦下去。
「你娘還在?」祝和暢還是一臉的不敢置信。
「九爺以為我是沒娘的孩子?」話一出口,悅眉突然覺得心頭好緊,仿佛被繩子給拴住扯緊,繩子的那一頭就在開封。
十三年來,她不曾提過這件事,即使是雲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了解,默默地傷心,默默地生氣,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個打緊的死結,本以為已經忘了,卻在雲世斌打算娶她為妾時重新記起。
尤其在此刻,夢境和現實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親無情,十余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無其事路過開封,完全不當有這麼一個娘親存在,但為何她的心口會堵得如此難受?
「那年我六歲,還不太懂事,不明白娘為什麼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說要走了。」悅眉低著頭,拿指頭扯著袍子的衣襟,壓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涌出。「她很漂亮,我還記得她對鏡子抹胭脂的模樣。原來是有一位開封來的大布商謝老爺看上了她,他很有錢,想要我娘跟他回去,雖然只是個小妾的名分,但能過上很好的生活……這些都是後來鄰居說閑話時我听來的。過了兩年,爹帶我離開那里,我們到了雲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麼跟他說了呢?悅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讓他看過身子後,她就得注定赤果果地面對他?還是在他為她尋回的紅花里,有一朵是屬于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終究得拾回來仔細檢視?
「九爺隨便听听,算是知道我的底細了。」她急著拿下袍子,塞還給他。「好晚了,九爺該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問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立刻掙開。
「你心神不寧,明天不準騎馬,會栽下去的。」他瞪視著她。
「不會。」她掀開羊皮帳,半個身子就鑽了進去,賭氣地道︰「九爺,你甭管我了,我當你的伙計,就會做好本分的事,絕不帶給你麻煩。」
「要是明天你又飄走梨子,還是摔壞鍋子,我就要你賠。」
「我賠得起。九爺,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馬的人就是你。」
「誰是爺兒啊!我高興一夜不睡,你也管不著,快去睡。」
「九爺,拜托你嗓門小一點,老是說不听,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暢轉頭看去,只見每個羊皮帳皆伸出幾顆頭,強睜著惺忪睡眼,哀怨地看著他。
抬頭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進雲堆里,不肯出來了。
「你們統統給爺兒我去睡覺!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傍!」羊皮帳里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個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廝。他氣呼呼地打開箱子,拿出文房四寶,袍擺一掀,坐到火堆邊去,攤開紙,磨起墨,冷眼掃向一雙雙突然放亮帶笑的眼楮,惱得大聲吼道︰「看什麼看……想練字的就出來跟爺兒我守夜!」
一顆顆頭顱縮了回去,一陣窸窣,很快傳來此起彼落的打鼾聲。
他停下了筆,望向那頂最小、完全沒有聲息的羊皮帳,高張的情緒突然落了下來,彷若烏雲掩住、冷風吹過,一顆心在瞬間變得冷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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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謝府門前,張燈結彩,賀客盈門。
「九爺,我不進去。」
「你得跟我進來。」祝和暢大剌剌地拉著悅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別家大爺身邊至少有一位跟班的,你得為爺兒我充個門面。」
「你不該叫祝福離開,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悅眉仍抗拒著。
「祝福長大了,我不能老拘著他在身邊。我叫他跟老高去送貨,呵,真是忘恩負義的小子,高興得飛上天了,轉頭就不睬爺兒我了。」
他不拘祝福,卻擺明著拘了她。悅眉又慌又驚!七天前,他吩咐伙計大哥們各自按照路線走下去,獨獨留她在開封陪他,卻是什麼事情也不做,整日帶她閑逛,不然就是不見人影,不知道在忙什麼交際應酬。
直到今日,他帶她來到謝大老爺家門前,她才恍然大悟。
「九爺,你不必為我費這番心思,我下領情。」她冷淡地道。
「你領我什麼情?我費的心思是為咱們貨行。」祝和暢指了指謝府大門,正色道︰「今天是謝老爺第十二個兒子的滿月宴,我正好趁這個機會上門拜訪結交。听說他的生意四通八達,看看好歹能不能爭取到開封京城這一條貨運路線。爺兒我這是談生意,你在旁邊就學著點。」
悅眉啞口。只是談生意罷了,難道……又是她多心了嗎?
「那……九爺你放手,我現在是少年裝扮,你拉著我像話嗎?」
「喔。」祝和暢一愣,這才松開了她的手腕。
進到屋內大廳,賀客實在太多,祝和暢才向謝老爺道賀一句,就被管事的趕到旁邊去。他倒是不以為意,悠哉地跟別的賀客談笑。
悅眉只注意到那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爺笑得合不攏嘴,花白胡子抖呀抖的,臉上皺紋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溝。
原來,他已經這麼老了。算算年紀,娘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啊。
她以為,心中應該會有怨氣,豈料卻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著賀客又被領到宴客廳。祝和暢坐下來喝茶,悅眉站在他身後,認分地扮個小廝,目光流轉,留意到一道隔起外來賀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風,那後頭傳來細細碎碎的女人談笑聲。
這邊的賀客也沒閑著,等著上菜時,不管認不認識,大家聊了起來。
「這是謝老爺第八個老婆生的,三十歲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個老婆都三十歲了,那一定還有更小的嘍?」
「當然。不然人家當什麼大老爺。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歲,三個月前還是艷冠群芳的開封名妓,硬是讓謝老爺花大錢給贖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