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鳴顧不得自己站好,踉蹌地走過去扶起她。
「繡蓉,妳怎麼樣?發生什麼事了?是誰欺負妳,我找他算帳去。」他直覺認為老婆的異常表現,一定跟那堆突然出現的狂蜂浪蝶有關。
畢竟,魏繡蓉平常神經那麼大條,天塌下來都能拿來當被蓋了,又有什麼事會讓她大驚失色?
她抓著老公,就像溺水者抓著浮木,一張臉白得像雪一樣。
李鳴第一次後悔自己的爛主意,給她找什麼第二春呢?瞧,現在幸福都還沒享到,整個人都快被嚇死了。
「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妳。」他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她。
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有辦法結結巴巴地開口。「那個……爸爸打電話來…………說女乃女乃,我女乃女乃過世了。」
「啊?」敢情他是表錯情了。不過……「女乃女乃還很年輕啊!才六十出頭不是嗎?怎麼這樣突然就過世了?」
她搖搖頭,聲音帶著哽咽。「女乃女乃幾年前就發現得了乳癌。」
又是癌癥。李鳴感覺好像有一盆冰水兜頭淋了下來,霎時凍得他連骨髓都變成寒霜了。
魏繡蓉正抱著他痛哭,由于母親早亡、父親失職,從小在生活中給予他們兄弟姊妹最大幫助的人不是旁的,正是魏家老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雖然目不識丁,卻極具人生智慧。她只顧著活在當下,盡可能地讓自己在此時此刻活得快樂舒服,就算有一天突然死亡,亦不會感到遺憾。
她豁達、開朗,總是叨念著︰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
也許太宿命論了,可就因為如此,對于人生的種種苦難,她永遠甘之如飴,並且不逃避地勇敢面對。
在魏繡蓉的記憶中,女乃女乃幾乎是不哭的。因為哭泣解決不了問題,只有挺起腰桿去處理,麻煩才會獲得解決。
所以即便是患了癌癥,女乃女乃也是很干脆地接受治療,並且告訴大家,手術成功便罷,否則也不必急救了,就當她陽壽已盡,活人不該同閻王爺搶人。
女乃女乃就是那麼樣地積極樂觀,就是她教會了魏繡蓉如何開心地去過每一天。
越想起女乃女乃的笑臉,魏繡蓉一顆心就揪得越緊,兩行淚水如雨般嘩啦嘩啦落個不停。
卻不知,這時有個人的心正如刀割,點點滴滴淌著鮮血。
李鳴感受到胸前的濕潤,想起自己的病、妻子的無依……一切的一切讓他整個人壓抑到幾乎要爆炸。
但眼下的情況卻不容許他有絲毫的脆弱,男兒有淚不輕彈,哪怕是戰場上百戰百勝的名將、朝堂上人敬人畏的皇帝,他們可以威風,可以勇猛,就是不可以表現出一點點的怯弱。
男人的動搖是不被原諒的,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況且對于一個癌癥病人來說,與其永無止盡地去面對急救、插管、化療,受盡上的折磨,死亡或許才是一種解月兌呢!」他這是在說服她、也是說服自己。
她吸吸鼻子,呆呆地望了他一眼。「你在說什麼?」
他舉袖輕拭她涕泗橫流的俏臉。「我只是想告訴妳,死亡並不可怕。全身插滿管子、靠著維生系統活下去,才是人世間最恐怖的一場悲劇。」
這回她真是徹底愣了,奸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開口。「鳴哥,你是不是誤會了?女乃女乃不是因為癌癥過世的啊!」
「妳不是說她得了乳癌?」
「對啊!但在八年前就做了切除手術,很成功啊!之後一直沒再復發。」
「妳的意思是,女乃女乃的癌癥治好了?那她為什麼還會死?」他也懵了,問出這樣不合邏輯的問題。
只要是人,誰不會死?這世界的科技恐怕還沒有發展到讓人得永生的地步吧?
「女乃女乃是被車子撞死的。」她說著,同時伸手模模他的頭。「鳴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最近不僅行為奇怪,連言語都秀逗了,真的很像那種用腦過度,開始躁郁或者憂慮的病人。
他听得下巴都掉了。女乃女乃雖然得了癌癥。但病魔並未奪走她的性命,相反地,她戰勝了乳癌。
但很可惜,女乃女乃最後卻沒逃過一輛奪命追魂車的撞擊。
一個癌癥病患,卻死于一場車禍?!
李鳴突然覺得很好笑,對啊!他怎麼忘了,人世間的死亡不只一種,有疾病、有意外,還有人是自殺死的。
他一直擔心自己快死于胃癌,但是……倘若他現在走出門,卻遇著一個變態殺人魔,他逃掉的機會又有多少?
誰也沒有辦法預料自己下一秒鐘將發生什麼事,不是嗎?
弊材里裝的不是老人、也不是病人,而是死人。
忽然發現自己好白痴,都還沒有真正發生的事,他究竟在煩惱些什麼?
抱著肚子,他又哭又笑了起來。
「我真是個自作聰明的大笨蛋。」他眼眶含著水霧罵著自己。
她輕輕地張開雙臂,擁住他。雖然不太清楚他到底想通、或者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知道,在這一刻,李鳴蛻變了,向上成長了一大步。
不管如何,她都衷心地替他感到高興。
這個溫柔又體貼的老婆……李鳴雙手緊緊地擁住她。「我陪妳一起回去處理女乃女乃的身後事。」
「那你公司怎麼辦?」她本來只想請他送她一程的,不意他主動提出要全程陪同,她既感動又開心。
「我可以請喪假。」而事實上,他已經在放大假了。
「謝謝你,鳴哥。」
「什麼話?我們都是夫妻了,妳女乃女乃也是我女乃女乃,請幾天假給她辦理身後事,本是為人子孫應該做的。」
不再分彼此,你即是我、我即是你,雙方的家人都是彼此的家人,這就是真正最棒的夫妻關系。
魏繡蓉發覺自己和李鳴的心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貼近中,他們的呼吸變得一致,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可以傳達彼此的默契。
淡淡的粉紅浮上她的臉,一股溫暖幸福的氛圍籠罩著兩人。
這應該就是人們傳頌千古、恆久不變的愛情了吧!
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對他兩入而言,婚姻卻是愛情最好的培養皿。
李鳴和魏繡蓉從不知道,傳統的喪葬禮俗竟如此繁復。
從頭七、二七、三七……法事要一直做到七七,也就是第四十九天為止。
當然,其間如果找到好日子可以出殯,那出殯的前天和當天都還有一場又一場的法事要做。
而在出殯前,每一個晚上都還要有子孫輪流守夜,焚燒紙錢,那爐上的香更是二十四小時點燃不斷的。
但別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七七過後,還有百日,緊接著是對年。
如此,整個喪葬禮侶才算完結。
李鳴和魏繡蓉被整得幾乎月兌了一層皮。
尤其是李鳴,在那幾乎永無止盡的誦經、孝女哭嚎、鑼鼓喧天中,幾度想要大喊︰死前對人好一點就好,不必死後搞這麼多花樣來整死活人啦!
事實上,他也真的表達了意見,但可惜不被采納。連他自己的父母都不接受他那番見解,一致認為禮俗沒有做到全,往生者將無法榮登西方極樂。
至于魏繡蓉,雖然沒有吭聲,但也許是李鳴的口水吃多了,她心里跟李鳴的想法其實是一樣的。
「風光大葬」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她不懂,真的不懂。
不過再難熬的日子也有到底的一天,七七過後,他們終于擺月兌那恐怖刺耳的誦經聲,手牽手狼狽地準備回到台北陽明山的家。
車開到高速公路上,他頻頻打呵欠,沒辦法,那些法事把他的精力全榨干了,而且反復打方向盤、踩油門的動作又很無聊,無怪乎他想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