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獲綾兒 第1頁

第1章(1)

蘇州,翠湖。

這折騰人的工作再一會兒就結束了。

方昔安伸手在汗津津的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在這艘裝載滿米糧的貨船張望了一下,沒望見任何一張熟面孔,他再次松了口氣。

雖已是初秋時分,然今日頂上火辣的日頭還是熱得讓人站不住腳。

「有勞方爺了。」工頭清點完角落堆成小山的麻袋,露出笑容。

他虛應兩聲,疾步往繩梯走去,底下一聲大喝,令他臉色驟變。

「小方!小方!」

這兩聲中氣十足的呼喊,完全壓過碼頭里的沸騰人聲,正急著下船的方昔安猛然一腳踩空,握住梯子的手,無法抑止的顫抖起來。

老天啊老天!求求您……

「小方小方啊!」吼聲似劈下的迅雷,一下子便掃到他身後。

「溫……,溫老大。」對上了一張粗獷的胡子臉,方昔安不覺打了個冷顫。

「我說小方啊,咱們幾年沒見,你替幫里出這趟小差也不通知我一聲,可真不夠意思。」溫海抱怨著,身手矯健的朝他豪氣一拍,全沒顧慮到對方是否承受得住。

「沒有的事,溫老大說哪兒話。」撫著隱隱生疼的臂膀,他笑得苦澀。「實在是在下還有些重要的私事未了……」

「哎,你那點事兒不差這麼點兒時間。上船來,我泡壺茶,有要緊事請教你。你肚子里有學問,替我拿個主意!」

方昔安再次打個冷顫。不能怪他反應太大,三年前,他曾應翠湖幫總舵之令,在溫海執掌的海記分舵里待過一段時間,算是對溫家的事了解不少。

那段時間雖不長,但其中經歷,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讓他畢生難忘。

「外頭吵,進來說話。」沒給機會拒絕,溫海已把他推進船艙。

見大勢已去,方昔安垮下臉。

「溫老大要談的……,可是喜綾兒?」

提起獨生愛女,溫海原本笑咪咪的一張臉突然凝住。

「除了她,天底下還有什麼可以讓我溫海煩惱。小方呀,她今年十九,十九了!唉。」語畢,溫海表情更扭曲了。

「成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我每瞧她一回,想到她可能賴在我海記里吃喝拉撒一輩子,我……我、我這條老命可真要短上一截兒呀。」

方昔安哭笑不得的听著溫海抱怨下去。

「你還記得吧?幾年前,我照你說的,花了一筆錢替她招個丈夫,沒想到卻錯招了個閨女兒!」

溫海一頓,接著唉聲長嘆,彷佛想吐盡這些年來說不出的怨氣。

「我當然記得。」方昔安一怔,不知怎地也嘆氣了。想起那位女扮男裝的薛家姑娘溫柔細致的模樣,若非當時初進海記,被分舵的人事搞得灰頭土臉,以他還算機靈的心思,肯定早擄獲美人芳心,也不會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就是這樣我才氣!」把拳頭往桌上狠狠一砸,溫海沮喪得大叫。「她同人家一般年紀,薛丫頭如今早替佟家開枝散葉。半年前,夫妻倆還帶著一對白白胖胖的女圭女圭上船來與我請安問福,老子听了,心都揪了!我的喜綾兒啊,唉唷喂喔……」

抱怨在長吁短嘆中告一段落,就只差沒說清楚講明白,他的獨生愛女溫喜綾,仍是整個蘇州城的滯銷貨。

「那薛家姑娘認了您做干爹,他們的女圭女圭,自然也算您的外孫,溫老大這麼想,不就心寬了嗎?」

「那可不一樣!」溫海不依的搖頭。

「再怎麼著,喜綾兒也是我溫家唯一的骨肉,薛丫頭再怎麼孝順,她的女圭女圭終究不能姓溫呀。」

說到底,還是傳宗接代的執拗,方昔安只好從另一頭勸。

「說不定,喜綾兒不嫁人也是件好事……」

「你這什麼話!好好的姑娘不嫁人,像什麼!」溫海怒道。

「我還沒說完呢。」被噴得一臉唾沫,方昔安委屈的拭臉。

「不嫁人,一輩子陪著溫老大,孝順體貼溫老大,也是件好事。」

「陪我干什麼?!老子好手好腳、身健體壯,再活個三十年也不成問題。她一天不嫁人,就一天惹是生非,這麼下去,老子才會短活三十年呢!」

「可是……」

「沒可是了。小方啊,你就好心一點,替我盤算個主意嘿。」

「但是……」

「朋友一場,我都這麼求你了!」

「不過……」他仍在死命掙扎。

「有客人啊!」爽朗的聲音如旋風般繞進船艙來,方昔安抬眼,站在眼前的,是個身形清瘦的少年。

少年睜大眼瞪視他半晌,哈哈一笑,完全一副熟稔口吻––

「喲!方昔安,是你呀,咱們好久不見啦!」

打完招呼後,便毫不掩飾地張嘴哈了個深及喉嚨的大呵欠。

方昔安自椅子上彈起又落下,是驚嘆,也是驚駭。幾年前他認識的溫喜綾便是這副模樣,說實際點,除非她再投胎做人,要不然,以她那清秀的五官,無論再如何妝點打扮,也無法跟絕色這兩字沾上邊。

但昔日初識她時,那言行舉止起碼還有那麼丁點兒丫頭似的刁鑽可人;這幾年來,她的身量抽高,圓圓的臉蛋也拉長了些,但姑娘家面對男人應有的羞澀與溫柔……方昔安不自在的垂下眼,無關風度,他必須實話實說––這會兒見到的溫喜綾,完全是個男人了。

「久違了,喜……,喜綾兒。」他結巴的說。

「哎!好說好說。」

「你昨晚去哪兒?」溫海橫眉豎眼的問。

「我在阜雨樓。他女乃女乃地一夜沒合眼,真是累死人!」她伸個懶腰,一鼓作氣跳上椅子、盤起腿,坐定後立刻像散沙似地攤平。

這完全像男人的粗野動作,再一次嚇住方昔安。

「又是那個姓梁的寡婦!」溫海吼道。

「人家兩天前又生了個女圭女圭,你這老頭什麼時候听過寡婦生女圭女圭了?」

「就是寡婦生兒子,才不正經!」

「我的朋友,你哪個中意?」不知是不是沒睡飽,溫喜綾看起來雖是懶洋洋地,但回應溫海的聲浪可不小。

此情此景,如一枚火藥同時炸開三年前的記憶,方昔安暗自叫苦,但雙腳卻是牢牢釘在地上,尋不著能開溜的理由。

「就是那些不正不經的朋友,你才變成這副德性!穿衣說話沒一件象樣。你跟薛家丫頭也算手帕交,看看人家如何溫柔賢德,你心里頭就沒半點想法嗎?」

「她是她,我是我。你不高興,自己跟她做手帕交去,關我屁事!」

「關我屁事?!你這不肖女,跟你老子這麼回話,不怕天打雷劈!」

「劈死我倒好!懶得理你!」她惱火地跳下椅子,甩門走了。

看見溫海滿面挫折,方昔安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他抬眼瞪著艙頂,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溫老大,我真的該走了。」

「看她的樣子,你有什麼想法?」

「啊……?」方昔安張口結舌。他能有什麼想法?人家姓溫,又不姓方,方昔安心里惱著,但嘴里卻像是塞了黃連,只能苦笑。

「半年前,我底下一個伙夫喝醉酒與人起了爭執,對方吃了悶虧,私下找了一伙人,約在城西要報仇,兩方人馬一見面便打了起來,我听到這消息,馬上就去處理。」

听著溫海突然把話轉了向,方昔安的心思也跟著繞開。

「幫主不是曾經明令,翠湖幫眾個人的私怨不能動用眾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溫海不耐地切斷他的話。「我說的重點不在這兒。對方人手可比咱們多上一倍,但我沒擔心會吃虧,因為當時喜綾兒也跟去了。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把兩個比她還高還壯的男人揍得哭爹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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