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爹娘……」
「傻丫頭,這里地氣陰濕沃潤,地理上叫做‘黑土養尸地’,尸體一旦下葬,必成蔭尸,所以我才會將他們的遺體火化,遺骨裝甕供奉。既然我們搬家,你當然要帶著他們的遺骨一起走。」
鐘采隻像放下了心,點點頭道︰「那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就這幾天吧。」
「啊?」
就幾天工夫,殷振陽能好到可以自行離開嗎?他現在可還下不了床呢!
白發女子似乎看出了什麼,卻沒說破,只是伸了個懶腰道︰「晚了!丫頭,你也去睡吧!」
「師妹,我還得吃多少藥?」
皺著眉頭,殷振陽將藥碗遞給鐘采隻,明知道十成九不會得到回應,卻仍想踫踫運氣,或許她會願意開金口。
或許是那日逗笑了師妹,讓她提高了戒心,所以這幾天她說話更為精簡,若不是絕對必要,她根本相應不理。
「沒了!」鐘采隻冷冷地說。
殷振陽不愧是她爹千挑萬選揀中的唯一弟子,他的復原能力極強,人已清醒,各處傷口也逐漸收口愈合,周身經脈也已運行如常,除了肩傷還不宜牽動之外,其它的外傷不管它也會自己好。
再者,她今晨醒來時,婆婆已經不見了!
或許是當時她略顯遲疑,以致婆婆認定她放不下紅塵繁喧,所以便拋下她自己離開了。
心念及此,鐘采隻就忍不住想把氣出在殷振陽身上。若不是想到他的傷,她怎會有所猶豫?
婆婆不在,他當然就沒藥吃了!可是鐘采隻卻恨不得拿百斤黃連熬一碗濃湯,灌進殷振陽肚子里去。
「沒了?」
不用吃藥不好嗎?還是他吃藥吃上癮了?鐘采隻沒好氣地睨了殷振陽一眼,決定不理他。
她哪知道殷振陽的算盤!女人天生就比較愛護弱小,他既然不能歸屬于弱小一族,生病受傷便成了博取同情的最佳時機,至少從他清醒至今,師妹對他雖然不假辭色,照顧他卻無微不至。
有好處就要盡量撈好處,這是他這些年在江湖上打滾的心得。
習慣了她的不回應,殷振陽改了個問題︰「師妹,既然我不用再吃藥了,那我什麼時候可以下床?」
這下她總得開口了吧!
鐘采隻皺皺眉。婆婆走得倉卒,甚至不曾留下只字片語,她哪知道他痊愈的情況如何?
「隨你!」
正常人如果不舒服或是太累,應該都會躺回床上去吧。如果他不覺得不適,下床走動走動應該沒什麼大礙。
「師妹,你說話好冷漠喔!」
鐘采隻瞬間抖落一地的雞皮疙瘩。瞧他的口氣和眼神,像極了一只搖尾乞憐的小狽,她是不是該模模他的腦袋,然後給他一根肉骨頭?
可她記得殷振陽從小就老氣橫秋,講起話來和學堂里搖頭晃腦的夫子沒兩樣,什麼時候他也變得流里流氣了?
不論如何,她決定——這句話不必回應。
殷振陽不以為意,只是期待地望著她。
「我現在可以下床走走嗎?躺了幾天,骨頭都快散了!」
其實,鐘采隻沒看到的時候,他已經幾次溜下床疏松筋骨,不然每天都這麼躺著,他覺得自己快發霉了!
鐘采隻依然相應不理。都說了隨他,他要起來倒立翻筋斗都不關她的事,如果他要逞強,那只會自討苦吃。
殷振陽作勢要下床,卻又突然縮回床上坐好。垮下肩,一副可憐兮兮地道︰「師妹,我沒有衣服穿。」
「喏!」
鐘采隻抬抬下巴示意,床腳邊上正放著一套男子衣物,雖然看來破舊粗糙,但已足夠蔽體保暖。
這當然不是殷振陽本來的衣服,他的一身衣物因為與河中礁石踫撞磨擦,早已破爛不堪,鐘采隻當然沒那麼好心情幫他縫補,便向鄰近的獵戶要了一套衣服,讓他將就著穿。
「可是師妹……我自己不好穿……」
卑鄙!
鐘采隻這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雖說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她也早就看過他的,但他若一絲不掛地四處走來走去,她仍不免尷尬。話說回來,在屋子里他躺在床上有棉被遮蓋,光也無所謂,但在屋外就不免要吹風受寒,萬一著涼總是不好。所以,他自己穿不好衣服,她不幫忙行嗎?
「慢慢穿。」
想算計她幫他著衣,門兒都沒有!
鐘采隻不理他,藥碗一拿便走出房去。
如果師妹以為他技止于此,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殷振陽詭笑著,果真拿起衣服慢慢地穿起來。但他謹遵她的吩咐,右手不可使力,更不可妄動,所以衣服雖是披上身了,但是單用左手既不靈巧也不習慣,怎麼拉來扯去就是穿不好。
以致于鐘采隻再進屋里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褲管雖然套進去了,褲頭卻垂在髖骨上,不用說,褲腰帶當然沒系;兩只袖子雖然穿好了,但是前襟大敞,連個扣子也沒扣好。一身七零八落的,要不是身上沒有臭味,恐怕比大街上的乞丐還狼狽。
殷振陽見鐘采隻進來,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沒說什麼,又低下頭專心和一身的衣物奮戰。
他知道師妹終究還是心軟,不然他飯也吃了、藥也吃了,傷口也料理過了,師妹還進屋里來干什麼?
但是說破對他有損無益,師妹別扭得很,要是惹得她惱羞成怒,他什麼好處都撈不到。
「算你狠!」
丙然,鐘采隻看不過他的拙手笨腳,過來幫他把衣褲穿好,只是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她幾乎就站在他懷里,從她身上傳來陣陣清新淡雅的甜香,殷振陽心神一蕩,差點伸手擁住她。
「哼!」
她微慍的輕哼驚醒了他,她已整理好他的服裝,退了開去。
「師妹,多謝你了!」
殷振陽扶著床邊站了起來,忽而笑道︰「我從來不知道躺久了其實很累的。我記得有一回你病得好厲害,怕不有半個月都在床上,後來才稍好些,便直吵著要出門透氣,師娘不肯,我卻偷偷背你出去吹風。」
鐘采隻一怔。是啊,為了這件事,他被爹大大地責罰了一頓,罵他不知輕重,她刁蠻任性,太順著她是不可以的。
殷振陽凝視著鐘采隻,目光卻像穿透她,仿佛看到從前︰「如果我們繼續像那樣長大,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人都會長大都會改變,誰能知道他長大了會不會移情別戀?他做這種假設有什麼意義?
氣氛一僵,鐘采隻轉身走出房去。
知道必須給鐘采隻一點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殷振陽並未追上去,而是留在房里伸伸手、伸伸腿,當然右臂例外。
稍稍活動了一下,殷振陽才慢慢走出房門口。
只見鐘采隻背對著房門,站在屋前的草地上。柔軟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微風吹起她的長發,應該是明亮飛揚的場景,但她的背影偏偏透著股難言的孤寂和疏離。
殷振陽走上前,與她比肩而立,柔聲道︰「師妹,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他並不預期會得到她的回應,卻沒料到她清清冷冷的聲音會響起,更料不到她會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你走吧!」
殷振陽不無愕色,側過頭看她︰「師妹?」
鐘采隻沒搭腔。她不願意承認殷振陽對她的影響力一日日增加,盡避不理他,但她卻不能關上耳朵,不去听他述說他們共同的回憶。
他說得愈多,她就愈心軟。當他敘述著那些連她自己都想不起來的細節,她還如何能夠當他是個陌生人,拒他于千里之外?當他一次次叫著「師妹」,她如何能不想起在他昏迷時,聲聲句句的懊悔和歉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