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在臉上撲粉補妝,盯著明亮鏡台中的自己,「我看你今兒個還是讓秀生送回家吧!現在外頭情勢緊張的很,到處都是日本鬼子和洋鬼子,一個不小心就會吃虧……那還罷了,最怕是落得人財兩失。」
「我這麼寒酸的女孩子,走出去沒人會注意的。」她笑笑。
「那可難說,你長的也挺漂亮,只是不愛打扮了些,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個壞蛋是不管你長的美丑,若真要佔你便宜的話……」
「我來這麼久也沒發生過什麼事,你就甭擔心了。」她勉強一笑。
其實輕梅好怕走那黑漆漆的夜路,黑夜中的危險和可怖,總是一寸寸地凌遲著她緊繃的神經,可是她又無能改變這樣夜復一夜的歸途之路。
但是面對明霞關心的眼光,她自然得極力地說服安撫她,一切都不會有事的,明霞擔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加上她這一件。
「真的嗎?要不今晚你跟我一同坐高老板的洋車,我讓他先載你回去。」
輕梅將綁好的大布包挽在手上,搖頭道︰「真的不了,這樣我反倒不自在。」
明霞噘起紅艷艷的唇,心不甘情不願地道「那好吧,你自己當點心哪!」
輕海點點頭,稍嫌吃力地將臂上的布包再往上提了提,輕邁出了穿著小繡花青鞋的腳步。
現在已經很晚了,夜總會雖是越夜越美麗,但是她已經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又是這夜總會里最不重要的人物,因此她只要把負責要清洗的衣裳帶回去處理,明晚可以趕得及交給歌星們就好了。
她擠過幾個盤踞在後門吸煙草的小廝,走出了熱鬧鼓噪的夜總會,走入了黑沉沉,微飄起雨絲的上海的夜晚。
在她背後的方向,「百老匯」的霓虹燈閃閃爍爍招搖在微雨中,驅走了寒意,帶來了更多繁華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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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彎彎曲曲的弄堂內,有一個小小的木造大門,半合半開虛掩了幾許春風入來;也許是天氣時值春暖乍寒,盡避是落後陳舊的建築物里,也有幾朵初綻枝頭的小花,柔柔軟軟地輕掛在老樹枝椏間。
輕梅蹲在小小的天井中,窩著身子奮力地刷洗著一大木盆的衣裳。
在她身旁有幾根由竹竿臨時搭起的簡陋曬衣支架,上頭已密密麻麻地掛滿了干淨待晾的濕衣裳。
她從早上洗到現在近中午,好不容易快將昨晚帶回來的衣服都洗淨了。
春天的風兒軟軟地、暖暖地拂過她的身子,撩開了她額上的一縷黑發,露出了飽滿瑩白的前額,上頭有微微沁出的汁水,不過已經被風吹的有些干了。
上海的春天像一首詩……她總愛遐想著自己是這首詩里最溫柔的織錦,而有一天終有人知曉她的美麗。
好一片少女情懷呵!
盡避她的肩上一邊挑著日子的艱辛,一邊挑著父親的病情,可是她的本質還是個少女,十九歲的年齡,依舊還該殘存些許的詩情夢幻,不是嗎?
日子越苦,越容易對未來懷抱夢想,這是人之常情;雖然她此刻被困在家計與責任中,但是這些美麗的夢支持著她繼續奮斗下去,支持著她不被現實打敗。
只是,有時她小小的私心也不免想著,如果不打仗,沒有動亂的話,那麼父親還是原來的那個糧鋪老板,她也還是那個每天讀著詩篇的女學生。
戰爭摧毀了多少原本幸福圓滿的家庭,奪走了多少人的生命,不過她和父親能夠保存一條性命逃到上海來,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若非她繼承了早逝的母親的韌性,恐怕她現在也早就被擊垮了。母親總是告訴她,天無絕人之路,永遠不要放棄希望。這也就是她能夠在父親成日買醉導致重病纏身時,還能夠懷抱一顆小小的、樂觀的心的原因。
人間總是有希望的!
「輕梅,輕梅!」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從屋內響起,還挾雜著幾聲痛苦的咳嗽,「咳咳,輕梅……」
「爹,來了。」她急急起身跑入屋內,幫猛咳不已的父親倒了碗熱茶,「爹,來,慢慢喝。」
沈從容咳得老臉都皺了,皺紋更加淒苦地緊蹙在一起。
他咳得如此嚴重,輕梅小臉兒都煞白了,生怕父親再咯出血來;大夫已經說了,爹禁不起再三的折騰的。
見女兒眼圈兒滾動著瑩瑩淚水,沈從容又氣自己的不爭氣,又恨老天的捉弄人。
他邊咳著邊激動地掃開了那碗茶,輕梅一個措手不及,粗碗帶著滾燙的熱水潑上了她的小手,隨即墜落……跌得粉碎。
「爹!」輕梅的手立時紅了一大片,陣陣痛楚緊緊揪住了她,可她沒有半句埋怨,只是噙著淚水難過地低喊,「您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她知道傷了她,最痛的還是父親。
他見女兒非但沒有怪罪,還這麼貼切地說中了他的想法,不由得滿口苦澀,「你爹本就是個沒用的窩囊廢,你還理我做什麼?」
他痛恨又自厭成為女兒的負擔,卻依舊變相地將怒氣發泄在女兒身上,以逃避現實生活中種種的磨難崎嶇。
輕梅強忍著肌膚傳來的戳刺痛感,安慰地道︰「爹,怎麼這麼說呢?我是您的女兒,怎麼能不理您?我也就只剩下你這個親爹,你要我不理會你,這不是折磨我嗎?」
沈從容被酒精和病魔折騰多年的眸子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黑亮,剩下的只是血絲和頹喪,「少廢話,那是因為你離了我也找不到地方去了,倘若你今天有更好的去處,你還會管我這個沒有用的老父嗎?」
輕梅臉色微白,盡避她早已經學會了不要被父親的尖銳刻薄刺傷,可是再次听到父親加在她身上的指控,依然令她忍不住黯然神傷。
「爹,我相信您是無心的,您絕不是真心要看我這麼痛苦的。」她輕輕地低語。
「不用你教老子該怎麼做,我就是愛看你痛苦,愛折磨你,怎樣?」他沒來由地暴跳如雷。
她幽幽地盯著父親,好半天才緩緩地搖頭,勉強露出了一朵小小的笑,「爹,您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女兒沒有第二句話。」
她的委屈與寬容忍讓反而教沈從容愈發自慚形穢,也更加點燃了他的怒氣,「既然如此,咳……你還廢話什麼?今天午飯吃什麼?這麼晚還沒有準備,是存心想要餓死我嗎?」
輕梅低呼一聲,愧疚地道︰「噢,對不住,我是真忘了,因為我一直在洗帶回來的那些……」
「誰有精神听你那些藉口?」沈從容冷冷地道︰「還不快去做飯?」
「好的。」她輕輕側身,巧妙地遮住了那紅腫起來的小手,快步向廚房走去。
沈從容沒有忽略她燙傷的手已經泛起了點點可怕的紅腫,他眼底閃過一抹懊悔的傷心,可是隨即被胸臆間翻攪的痛苦咳意給取代了。
他沒命地咳了起來,怨恨又重新涌入他的眼底。
這是老天爺、命運,也是輕梅欠他的,誰教他們總是這般沒心肝地折磨他!他總要他們其中一個也嘗嘗他所經歷的痛苦。
第二章
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偶然乘興步過東崗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家里的米缸已經快要空了,而且今天晚上的菜也沒著落;什麼是山窮水盡,輕梅在這短短的幾年間就嘗過了幾百次。
原本夜總會管賬的黃老爺子已經支了當月的薪餉給她,她正打算要將這些錢拿來買糧食菜蔬,可是卻被爹給搶去買了幾壇子酒回家。她怎麼奪也奪不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爹甩了她一耳刮子,然後繼續拖著嗆咳的身子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