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下人的心情,她也要照顧,因為她拜的是菩薩,吃的是長齋。
但自以為仁慈的人,卻往往做著最殘酷的事。
盎人施舍病弱貧困的窮人或寵物,卻用最血腥殘暴的手段,將自己商場上的對手抄家滅門。
施舍本身是件善行,善行總是好事,但只懂得行善給比自己不如的人,絕不如行善給與自己平等,或比自己高尚的人。
比自己高尚的人,何需要別人的善行?物資的施舍只是善行的入門,善行最高境界,要懂得在心底放生。
放生?放什麼樣的生?放普天下眾生的生,放普天下非眾生的生。放生過後不著痕跡,好像沒有放生,那才是放生最大的功德。
寶德,什麼叫功德?為功不以為有德,那就是最大的善行。
埃晉是個善人,只不過常說的是口頭禪,做的是手邊上的佛事。
當利害沖突,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她自己,以及她的兒子。
她不能在心底放生,所以汲汲營營,拘泥于自己意欲之事,所以她時常憂心煩惱,不見得快樂,因為她不肯對自己放生。
織心不怪任何人,當然也不怪福晉。
她明白每個人活在世上都像修行,都有關卡,就像她,她也不願嫁給雍竣,做—各小妾。是以她不怪福晉,她放生,放生給比自己高尚的福晉。
埃晉與織心說話時,綠荷當然就站在旁邊,她也像剛才福晉看織心一樣,看了織心一眼。
但綠荷眼中飽含的是悲憫與感嘆,不是福晉的保留與冷淡。
因為她也是奴才,所以她悲憫織心,卻又感嘆織心傻氣,平白放棄了一個可以變身做鳳凰的機會。
這是因為她不了解,在織心眼中,何謂鳳凰……
這世間上沒有鳳凰。
也可以說,這世間上到處都是鳳凰。
然而做鳳凰也苦,不做風凰也苦,那麼何不隨心所欲?可隨心所欲也苦,不隨心所欲也苦……
既然什麼都苦,那麼做小妾也苦,做奴才也苦,做主子也苦。
還有什麼能不苦的?看起來人很渺小,一時歡暢大都是苦中作樂。
但是,總有那做小妾不苦,做奴才不苦,做主子也不苦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人類的境界,到底比不過世事無常的變化。
所以人類的心常隨境轉,能定而不隨境轉,這就是修行。
是以修行容易,修行又很難。
然看似是難事,其實又易行,提起放下而已。
只是這提起放下,卻還是難之又難。
因為心不是物品,提起不能放下,放下又想提起。
人在世上,一開始能每次提起,每次放下,已經入了門,已經踏上修行的路。福晉有點修行,但修行不夠,又因為是個福晉,沒有艱苦的環境,修行不易。再者還因為福晉有—點修行,所以事事物物比旁人看得清、看得精,手段卻也因此更傷人。
織心退下,神情木然地離開了四喜齋。
她的心已經沒有所謂痛,因為孤女的心痛沒有價值。
可就在離開四喜齋的路上,她心底忽然有一股莫名的直覺……
就好像動物遇見危難,牛會掉淚、馬會嘶鳴。
她認為自己侍候福晉的日子不長,待在王府的時間,也已經不會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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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的緣分,總是分分離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聚了再散。
雍竣與玉貝勒談了一樁生意。
這樁生意,跟織心有關。
他要玉貝勒把織心帶走。
「我已將娶妻,你不適合留在王府。」這日,雍竣來到織心的小屋,這麼對她說。
他的表情很冷靜,面色平淡。
他難得來,難得跟她說話——最近這些日子,他已幾乎不再跟她說話,不再看她了。
但今天他還是來了,不但來了,還看著她,跟她說了話。
只是他對她說的話,是要她離開王府。
「你離開,對我倆有利,也可以代王爺照顧小榜格。」他口中的小榜格,指的是巴哥。
織心面色凝白,幾乎窒息。「奴婢是奴才,永遠記著自己奴才的身分。少福晉是天,奴婢是泥。奴婢明白,永遠不會踰矩。」半晌,她淡淡說。
「這是兩回事。」雍竣看著她,眸子冷斂。「你是奴才,我還是喜歡你,因為得不到的最美。再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懷里擁著妻子,眼楮看著你,這種日子,你我都不好過。」她的心忽然絞痛。
這些話就像一把剪子,切開了她的心。
「少福晉剛進府,她要的是丈夫全心全意的愛,我娶她,就必須疼她,不能辜負她。」他再說。
織心不說話,她木然瞪著虛空。
這樣的話,一個男子,正在講給愛他的女人听。
女人听著,疼痛的傷口又被撕裂,但她還是要听,因為這是男人說的話,這話她本能得到,卻是她不要的。
「倘若我娶的女人是你,也會對你最好,給你最多。」他盯著她,眯眼。「但我要娶的女人不是你。」他說。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
她知道他的意思,清楚他的打算。
她不能留著。
她不能留在這里,卻選擇做一名旁觀者,就算他同意,他的新娘不會允許,也不必允許。
「奴婢明白了。」她終于說。
她的聲音很淡,然一字一句,如敲在荷葉上的水滴,清脆見底。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也未再停留。
他離開了,就像來的時候那樣突然、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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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大壽後不久,織心跟隨嫁出門的格格,一起到了玉王府。
來到玉王府不久,樹頭上的女敕芽就萌發了,今年春日來得早,織心的日子卻過得慢。
她的活不多,因為格格大多時候不需要她侍候。
「你有兩只手、兩條腿,我也有兩只手、兩條腿,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巴哥是這麼對她說的。
因為主子不需要時常侍候,所以日子過得慢,日子過得慢,總得想法子打發這度得太慢的日子。
于是織心整日有半天的時間在刺繡,因此,她的繡工在這段日子里又精進不少。
巴哥來看她,見到她的繡品,愛不釋手。
「你才是蕙質蘭心!不僅蕙質蘭心,織心,你還是才女!」手里握著荷包,巴哥天真爛漫地笑著,夸獎她。
于是,織心把荷包送給了她。
又過半個多月後,玉貝勒召織心到堂前,他有話對她說。
「本來這事要讓哥兒告訴你,但我怕她說的不清楚,並且,這件事由我來說,會比較容易。」玉貝勒道。
織心听著,她沒有開口。
「往後數年,我要帶著哥兒游歷大江南北。」他頓了頓,然後往下說︰「這游歷沒有時間、沒有目的限制,隨興之所至,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明天不知道後天的事,所以,不方便帶著你。」織心還是听著。
「並且,未來我將帶她回撫順,也許不再回京,然而你自小長在京城,既然如此,我與哥兒決定,讓你贖身,往後你不再是玉王府的丫鬟,你已自由。」听到這里,織心怔住了。
半晌後,她才說︰「貝勒爺與少福晉要出府遠游,奴婢可以留在王府等待,貝勒爺決定帶少福晉回撫順,奴婢也可以一同前去——」
「難道你不願贖身?」他問。
「奴婢沒有錢贖身。」織心答。
餅去她在王府領的月例銀子,全都送給了爹爹,她自己沒留下多少,只有幾兩碎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