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下) 第2頁

即便是下人的心情,她也要照顧,因為她拜的是菩薩,吃的是長齋。

但自以為仁慈的人,卻往往做著最殘酷的事。

盎人施舍病弱貧困的窮人或寵物,卻用最血腥殘暴的手段,將自己商場上的對手抄家滅門。

施舍本身是件善行,善行總是好事,但只懂得行善給比自己不如的人,絕不如行善給與自己平等,或比自己高尚的人。

比自己高尚的人,何需要別人的善行?物資的施舍只是善行的入門,善行最高境界,要懂得在心底放生。

放生?放什麼樣的生?放普天下眾生的生,放普天下非眾生的生。放生過後不著痕跡,好像沒有放生,那才是放生最大的功德。

寶德,什麼叫功德?為功不以為有德,那就是最大的善行。

埃晉是個善人,只不過常說的是口頭禪,做的是手邊上的佛事。

當利害沖突,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她自己,以及她的兒子。

她不能在心底放生,所以汲汲營營,拘泥于自己意欲之事,所以她時常憂心煩惱,不見得快樂,因為她不肯對自己放生。

織心不怪任何人,當然也不怪福晉。

她明白每個人活在世上都像修行,都有關卡,就像她,她也不願嫁給雍竣,做—各小妾。是以她不怪福晉,她放生,放生給比自己高尚的福晉。

埃晉與織心說話時,綠荷當然就站在旁邊,她也像剛才福晉看織心一樣,看了織心一眼。

但綠荷眼中飽含的是悲憫與感嘆,不是福晉的保留與冷淡。

因為她也是奴才,所以她悲憫織心,卻又感嘆織心傻氣,平白放棄了一個可以變身做鳳凰的機會。

這是因為她不了解,在織心眼中,何謂鳳凰……

這世間上沒有鳳凰。

也可以說,這世間上到處都是鳳凰。

然而做鳳凰也苦,不做風凰也苦,那麼何不隨心所欲?可隨心所欲也苦,不隨心所欲也苦……

既然什麼都苦,那麼做小妾也苦,做奴才也苦,做主子也苦。

還有什麼能不苦的?看起來人很渺小,一時歡暢大都是苦中作樂。

但是,總有那做小妾不苦,做奴才不苦,做主子也不苦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人類的境界,到底比不過世事無常的變化。

所以人類的心常隨境轉,能定而不隨境轉,這就是修行。

是以修行容易,修行又很難。

然看似是難事,其實又易行,提起放下而已。

只是這提起放下,卻還是難之又難。

因為心不是物品,提起不能放下,放下又想提起。

人在世上,一開始能每次提起,每次放下,已經入了門,已經踏上修行的路。福晉有點修行,但修行不夠,又因為是個福晉,沒有艱苦的環境,修行不易。再者還因為福晉有—點修行,所以事事物物比旁人看得清、看得精,手段卻也因此更傷人。

織心退下,神情木然地離開了四喜齋。

她的心已經沒有所謂痛,因為孤女的心痛沒有價值。

可就在離開四喜齋的路上,她心底忽然有一股莫名的直覺……

就好像動物遇見危難,牛會掉淚、馬會嘶鳴。

她認為自己侍候福晉的日子不長,待在王府的時間,也已經不會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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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的緣分,總是分分離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聚了再散。

雍竣與玉貝勒談了一樁生意。

這樁生意,跟織心有關。

他要玉貝勒把織心帶走。

「我已將娶妻,你不適合留在王府。」這日,雍竣來到織心的小屋,這麼對她說。

他的表情很冷靜,面色平淡。

他難得來,難得跟她說話——最近這些日子,他已幾乎不再跟她說話,不再看她了。

但今天他還是來了,不但來了,還看著她,跟她說了話。

只是他對她說的話,是要她離開王府。

「你離開,對我倆有利,也可以代王爺照顧小榜格。」他口中的小榜格,指的是巴哥。

織心面色凝白,幾乎窒息。「奴婢是奴才,永遠記著自己奴才的身分。少福晉是天,奴婢是泥。奴婢明白,永遠不會踰矩。」半晌,她淡淡說。

「這是兩回事。」雍竣看著她,眸子冷斂。「你是奴才,我還是喜歡你,因為得不到的最美。再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懷里擁著妻子,眼楮看著你,這種日子,你我都不好過。」她的心忽然絞痛。

這些話就像一把剪子,切開了她的心。

「少福晉剛進府,她要的是丈夫全心全意的愛,我娶她,就必須疼她,不能辜負她。」他再說。

織心不說話,她木然瞪著虛空。

這樣的話,一個男子,正在講給愛他的女人听。

女人听著,疼痛的傷口又被撕裂,但她還是要听,因為這是男人說的話,這話她本能得到,卻是她不要的。

「倘若我娶的女人是你,也會對你最好,給你最多。」他盯著她,眯眼。「但我要娶的女人不是你。」他說。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

她知道他的意思,清楚他的打算。

她不能留著。

她不能留在這里,卻選擇做一名旁觀者,就算他同意,他的新娘不會允許,也不必允許。

「奴婢明白了。」她終于說。

她的聲音很淡,然一字一句,如敲在荷葉上的水滴,清脆見底。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也未再停留。

他離開了,就像來的時候那樣突然、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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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大壽後不久,織心跟隨嫁出門的格格,一起到了玉王府。

來到玉王府不久,樹頭上的女敕芽就萌發了,今年春日來得早,織心的日子卻過得慢。

她的活不多,因為格格大多時候不需要她侍候。

「你有兩只手、兩條腿,我也有兩只手、兩條腿,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巴哥是這麼對她說的。

因為主子不需要時常侍候,所以日子過得慢,日子過得慢,總得想法子打發這度得太慢的日子。

于是織心整日有半天的時間在刺繡,因此,她的繡工在這段日子里又精進不少。

巴哥來看她,見到她的繡品,愛不釋手。

「你才是蕙質蘭心!不僅蕙質蘭心,織心,你還是才女!」手里握著荷包,巴哥天真爛漫地笑著,夸獎她。

于是,織心把荷包送給了她。

又過半個多月後,玉貝勒召織心到堂前,他有話對她說。

「本來這事要讓哥兒告訴你,但我怕她說的不清楚,並且,這件事由我來說,會比較容易。」玉貝勒道。

織心听著,她沒有開口。

「往後數年,我要帶著哥兒游歷大江南北。」他頓了頓,然後往下說︰「這游歷沒有時間、沒有目的限制,隨興之所至,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明天不知道後天的事,所以,不方便帶著你。」織心還是听著。

「並且,未來我將帶她回撫順,也許不再回京,然而你自小長在京城,既然如此,我與哥兒決定,讓你贖身,往後你不再是玉王府的丫鬟,你已自由。」听到這里,織心怔住了。

半晌後,她才說︰「貝勒爺與少福晉要出府遠游,奴婢可以留在王府等待,貝勒爺決定帶少福晉回撫順,奴婢也可以一同前去——」

「難道你不願贖身?」他問。

「奴婢沒有錢贖身。」織心答。

餅去她在王府領的月例銀子,全都送給了爹爹,她自己沒留下多少,只有幾兩碎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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