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賜福 第13頁

「破運……你還在嗎?」

內室傳出的聲音極輕,他卻听得一清二楚。

「我在,小姐。」他警覺答道。

「你怎麼不去睡?」

「我在睡了。」還好,不是追根究底他一身鮮血來自何處還是,她已經發現了?

「……在門口嗎?」

「嗯。」

「……你在那兒睡了多久了?」

破運照實答道︰

「從小姐雙腿不便開始……也快六年了吧。」

「六年……我幾歲了?」

「小姐剛滿十六。」

「我記得……我好像才過完十歲生日。」

他聞言,感到既驚又喜。這幾年別說是要她主動交談了,連一句話都難從她嘴里吐出來,她的神智總是不知神游到哪兒去,不像今天,竟有重回紅塵之感。

思及此,他心里燃起希望,正等著她再主動問自己一些事,沒料到沉默就此蔓延。他等了一會兒,听見有些凌亂輕淺的呼吸,他站起身無聲息地走進內室。

窗是關上的,為了防所有危險的可能性,但月光仍透進屋來,他眼力極佳地走到床前,見她不知何時已睡著了。

她的眉頭有些皺起,好像在不安穩的情況下入睡的。

如果,她能笑,那該有多好。

近乎發呆地望著她的小臉好一會兒才勉強回過神,為她弄好被子後,又忍不住痴痴看著她。

最近,他的克制力太差了,時常失了神,這樣要怎麼守護著她呢?

暗暗告誡自己一番後,正要退到門口暫作歇息,忽地瞧見銅鏡倒在桌上,他上前扶好,藉著微弱的月光不經意地往鏡中瞄了一眼。

隨即,他呆住——

那樣異樣的神情……是他的嗎?

罷從余滄元臉上瞧見的表情……他也有了嗎?

那表示什麼?

回首看著禳福熟睡的小臉——難道,這幾個月的異樣,是因為他喜歡上了禳福?

不再是報恩,不再是單純的憐惜,而是——

「我……喜歡上她了。」

第五章

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逃跑,當然是為了防她義爹或如水月等其他女兒發現——即使,她義爹此刻不在莊內;即使,有余滄元在為他們遮掩。

想起余滄元,他內心百味雜陳。

那日楊繕死後,連帶著楊家莊的人也沒有留下一個活口——自然是他與司徒壽的杰作。

這是第一次,他下手沒有罪惡感。原是外表大善的善人之家,骨子里卻個個都是殺手,若不是他親眼目睹了那一幕,恐怕自己會一直誤以為世上的好人不少,她義爹只是個例外。

如今,他才發現世上表里不一的人太多……那麼,是不是有可能,以往他被迫地殺人,被殺的人表面無辜可憐,實際上卻是有令人痛恨到該死的恨處?

那,他是不是也不必這麼內疚?可以在劍落下時,放棄內心的掙扎與痛苦?因為他只是在殺一個該死的人,有什麼不對?

這個想法瞬間從腦中閃過,他渾身一顫,立刻狠狠甩開心中魔念,暗自警惕自己,這種想法一旦有了,遲早有一天他會被這念頭蠶食光,會如她義爹所願徹底變成第二個司徒壽。

「我絕不能動搖,禳福她還需要我。」他喃喃道。他已經雙手血腥了,如果不再保有心中那塊小小的淨土,他還能守護他的禳福嗎?

當他結束楊家莊上下幾十餘口的命,回到天水莊時,余滄元就在禳福閣里等他。他先是一愣,以為禳福出了什麼事?

「沒事,鳳鳴祥在屋里頭陪著她。」余滄元看穿他的想法︰「我在這兒,是等你,有事要跟你談。」

「談?」他與余滄元有什麼好談的?

余滄元上前幾步,確定無人竊听,才壓低聲音道︰

「你們逃吧。」見他面露錯愕,余滄元繼續道︰「不逃,前幾天的事還是會再度發生,直到……直到禳福死為止。」

「這關她什麼事?為什麼要她死?」她何辜啊?

「你以為她義爹在毀了這麼多人之後,沒有仇家嗎?沒有人重金買下殺手嗎?那姓楊的就是最好的例子啊!搬來本城一年,誰能看得出他們上下四十餘口從老人到小孩全是殺手組織?人人都迷惑於他們營造的假象,以為他們是遷居此地的積善之家,造橋、鋪路都有他們的份,他們忍了一年是為了什麼?為了要殺掉那男人!但那男人身邊有個司徒壽,豈是好下手的?」

「那也不該找上小姐啊!」禳福她幾乎算是隱居了。小小的禳福閣就是她的全世界了,除了幾個人,再也沒有人會踏進樓閣一步過,誰會知道她的存在?

見到余滄元的眼神,他暗驚,同時恍然大悟。是啊,小姐她在外人眼里是不存在的,但在其他女兒的眼里呢?

就算,再不接觸外人,只要她義爹將部分心思放在她身上,那些義女們中不乏水月這樣的人啊!

「小姐已經行動不便了,為什麼他……還三不五時來撩撥小姐?」連他都可以敏感地察覺,小姐在她義爹心中的地位遠超過其他女兒,為什麼?因為小姐是跟他最久的女兒,還是小姐對那男人而言還有其它可以毀滅的價值?

「逃吧。逃得遠遠的,你帶著她逃吧。以後,還會有更多人的听信謠言,想盡辦法要毀了這個能未卜先知的女兒。」

「你以為,我們逃得了?」

「我留下幫忙,你們逃。」

他必是把錯愕流露在臉上,只見余滄元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堅定道︰「我還有該做的事要留下,而你們,既然不與莊主同道,那就逃吧。我做事,莊主一向信賴,必定可以讓你們逃出去。鳳鳴祥也會跟你們逃,她功夫雖不好,但機靈過人,若是臨時出了什麼問題,你就不必分心照顧禳福。至於逃出去之後,你們要怎麼分道揚鑣或者殺人滅口,我可就不管了。」

余滄元在暗示什麼?暗示等逃月兌魔掌之後,要他神鬼不覺地殺了鳳鳴祥,斷了她義爹找到他們的所有可能性?

彼此對視良久,他才垂下俊目,知道眼前的青年也已沉淪了,就算有朝一日余滄元月兌離了那男人,只怕也無法再回到原來的模樣了。

還好,他還有禳福。

禳福的存在,時刻提醒他,他不能掉下去,還好,還好……

只是他還能撐多久?

會不會有一天,他看著鏡面中的自己,還沾沾自喜仍保有良善的鄉野本性時,殊不知自己已化為凶殘的惡獸?

所以,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在余滄元的掩護之下,他背著禳福逃了。

「破運,你還行嗎?」鳳鳴祥輕功算是不錯,但從未越過他,只是跟在身旁注意他背上的禳福。

他點點頭。

行了大半夜的路,時刻提心吊膽,但快天亮了都沒有人追上來鳳鳴祥已卸了三分防備,嘆笑道︰

「我原以為義爹的魔掌無遠弗屆,要逃出他的掌心簡直是難如登天,但現在,我卻開始覺得,也許有希望了呢——」江南支流甚多,等到換了水路,要找到他們可就得憑幾分運氣了。

「啊,破運,這有兩條岔路……」地圖上沒有畫清楚該走哪一條。「反正都可以通水路,結果是一樣的——」心里仍有不安,往禳福瞧去,試探地問︰「禳福,你直覺一向不弱,你覺得……咱們該走哪一條?」

「小姐?」

禳福慢慢地抬起小臉,默不作聲許久,指月復踫到的高瘦身背充滿緊繃……在害怕吧?

他在害怕什麼呢?

「小姐,」他柔聲道︰「你告訴我往哪一條路,等咱們完全擺月兌你義爹後,就可以重新開始生活。」

「重新開始生活?」她沙啞道。

他暗喜終於引起她的注意了,連忙點頭。自那一夜後,她又不再說話了,讓他幾乎以為她曾開口是他自己作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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