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淚 第24頁

「這石像是神仙……」老婦揉著扭到的腳,滿臉大汗,卻慈愛的笑著︰「你忘了我告訴你的床前故事嗎?是幾百年前有名村民遭他點化,從此潛心修行,他感恩便回村落,在此為天人造石像。」見她怔忡,老婦忍著腫大的疼痛,費力繼續說道︰「流傳下來的天人故事還有其它,你願意听嗎?」

挽淚望著她,腦海不停交錯當日殺她的娘親。那時的娘多丑,現在的娘多慈祥,為何同樣一個人卻有不同的面貌?

她……老了很多,衣衫也多了好幾個洞;她的視力老化很多,壓根兒無法補衣。她每天都得要听著小挽淚唱歌才易入眠……曾經想過,這樣好的娘親,就算侍奉到百年,也要等娘轉世後,再侍奉她……

老婦見她沉默,以為她想听,便高興的提起精神說道︰「流傳最久、也最特別的,要屬天人普渡眾生。不止對人,連對妖怪也心懷慈悲。他曾救過小黑狐,因它其性頑劣無比,見人傷人,便將它化為人身,忘卻過往種種,重新以人之身修道。瞧,挽淚,你好好修行,說不定將來也會有幸得遇天人……你……你怎麼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婦咬著牙關,硬忍痛向她走了兩步。

挽淚迅速退後。「你胡扯!你胡扯!怎麼會是他呢?!怎麼會是他呢?!」

「挽淚,你……」連忙舉起燭台往她看去,只見她臉色又白又青,仿佛十分痛苦,尤其近看之下,才發現她的眸子……變了色!

老婦倒抽口氣。銀色的眸子豈是人之眼?那像極走竄山林之間的動物野性的眼眸!

「你怕了!」她像在笑,笑得有些輕狂。「誰都會怕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到頭來,我什麼也不是!到頭來,我的娘想殺我,我心愛的男人原來是制造這一切的罪首。我可以為你們舍命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愈笑愈瘋癲,明明心痛到以為心會碎成千萬片,為何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挽淚……我……」

「什麼慈悲心!今天我才搞清楚從頭到尾沒有他的慈悲心,我會這樣受盡欺凌嗎?如果我只是一頭黑狐,沒有長生不老的壽命,就不會遇見你、不會遇見他、不會遇見這世間所有的不公!我寧是狐啊!什麼修行、什麼慈悲!我要什麼慈悲!什麼叫慈悲?我寧願要他的無情……哈哈哈……」

她瘋狂大笑,老婦撲上去緊緊抱住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好女兒!誰敢來傷你,我就跟他拚命!挽淚、挽淚,娘會疼你一輩子,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她的笑停了,癲傻的看著老婦。「即使──我是個妖怪?」

老婦老淚縱樓,點頭。「我要,我要你這個女兒!我好不容易才盼回你啊!」

「即使,我永遠都長不大?即使我的眼楮永遠都是這樣?即使我真會讓你一病不起?即使我殺光全村的人?」她搖搖頭,緩緩的拉開老婦的手。「我不再相信了,反正不管我抱多少希望,到頭來都是一場破滅,我要的是什麼,你們了解嗎?我沒有娘了,我還有我心愛的男人。他雖然是天人,但我此心不變。在地府擺渡船上,我真以為他有些喜歡我了呢。我喜歡的男人竟然是讓我變成這副德性的罪首。沒有他,我不會遭遇到這些……這算什麼?!」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她,是嫌她受的折磨還不夠多嗎?

「里頭……是不是有聲音?」外頭傳來村民的聲音。

老婦大吃一驚,連忙要將她推到石像後頭躲起來。「如果他們進來,你要怎麼辦?」挽淚忽然問道。

「我……不要怕,挽淚,娘跟他們拚了,不會再讓你受苦。」駝背的身軀顯得老邁而矮小。

挽淚望著老婦背影,喃喃道︰「如果當初你能這樣待我,該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淚了──」

一片靜默,老婦怕她嚇到,回頭安慰她︰「別怕……」

她身後已空無一物,老婦東張西望,沒見到挽淚的身影,方才的那一切是夢,沒留得一點痕跡。

「挽淚……挽淚……」老婦跌倒再爬,在山洞里尋找,腳板腫大到無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淚!挽淚!你回來啊──」

≡≡≡≡≡

三百年後眼眸一張,心智已顯麻木。

烈日當頭,又回到泰山之巔。

「你回來了。」男人親切的聲音響起。

挽淚仍然跪在地上,無力的垂下視線。地上的斑斑血跡是她的,是她寧願流盡全身血換他的命,如今再見已有幾分陌生。

「告訴我,你還想要他回來嗎?」

她抿嘴不語,無數痛苦的日子歷歷在目,罪首是他,沒有他,她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人人都說人間有情。人間是有情,情又分多種,每一種皆是短薄而利己之愛,如今你看透了嗎?挽淚。」

他是想來點化她?所以方才讓她再回三百年前嗎?

她的肩抖動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麼?」

「人間有愛也有苦,由愛生苦,你一生經歷多少苦頭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月兌紅塵,同時你不會心傷、不會身傷,也不會再痛苦。」

「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不就是無情嗎?」

「那不是無情,那是大愛,愛眾生而無分私己,沒有利己私利,天下則太平。」

「你是來渡化我的嗎?」挽淚嗤笑,緩緩抬起臉,冷冷說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與你的想望背道而馳。把他還給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場如何?」

「人非長命之身,到頭不過一死,還能如何?」

「你不是沒去過死後世界,你的娘在石洞里遇見你之後,收養一子,死後魂歸地府,你猜她甘願做什麼?擺渡人,守著那條河數百年,為的是等你,等著救你。你還記得嗎?挽淚,你能逃離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沒之外,還有一名擺渡老婦助你,她舍棄了轉世機會,永生在那里劃船載魂。」

本以為受了這麼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樁也已麻痹,但乍听之下,仍飽受驚駭。

怎麼可能?那地府老嫗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軟,必須用雙手撐在地面,腦海不住啊現老嫗熟悉的音容,她以為只是長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個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會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這麼告訴她逃離地府全仗一名擺渡老婦嗎?」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後就當擺渡人,為的就是她的一番話嗎?為什麼?當日是她親手誅殺她的啊──

挽淚的雙肩在顫動,難以相信,視線在模糊,為什麼?因為要昏過去了嗎?還是心疼當她在痛苦度這漫漫歲月的同時,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為了救她?

臉忽然冰冰涼涼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兩滴,是淚嗎?怎麼可能?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流過淚了。

如果她早知道這一切,方才她不會那樣對待她的娘,如今後悔已太遲,喉口好痛,淚流下止,她一直以為全天下欺負她、舍棄她,現在才發現人世間並非對她全然不公,還是有人愛她、疼她、憐惜她的──

她開始輕笑,淚水混著她的血,笑不斷,不得不咳起嗽來;即使輕咳著,她仍在笑,淚花愈落愈多,難以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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