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花似蝶靜默不語,把黎家女孩的落寞和佷孫的失神盡收眼底。她家阿拓的性子敦厚、踏實,可惜就是有些死腦筋,外加一點不合潮流的古板,如果說他目前正因為模不清自己的感情,而陷入某種庸人自擾的掙扎,她倒是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我說阿拓啊──」花似蝶正想發揮難得的長輩愛,貢獻她的人生智慧,卻被突然響起的門鈴聲給打斷了。
「姑婆,妳約了人嗎?」花拓回過神來問道。
「沒啊,我才剛到家沒多久,哪有那麼強!」
鈴聲再響,花拓放下碗筷,擦了擦嘴,略微不解地上前應門。
門外出現了一對素未謀面的中年男女,兩人皆打扮體面,面帶笑容。
「請問你們有──」花拓開口詢問,卻被來自背後的輕喊驚得傻了。
「爸爸……」
正要回房的黎宇淨杵在樓梯門,怔怔地看著門外的訪客。
第九章
爸爸?
花拓雙手環胸,像尊門神似的守在一旁,態度保留地觀察著此時正坐在沙發上的夫妻。
這種衣冠楚楚的生意人臉孔他見過不少,人心隔肚皮,盡避慈眉善目、滿面笑容,誰也不知道他們心里在打什麼主意。
一個不要女兒的父親為什麼會突然找上門來?
同樣的一個疑問也在花似蝶心中冒出,不過她決定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何況……她看了看佷孫,很確定自己不是屋里最關切這件事的人
「阿拓,別只是愣在那里,去給黎伯父、黎伯母倒茶。」堪稱百變天後的花似蝶,開始扮演著雍容尊貴的女主人,很順口地拿花家太子當台佣使喚。
「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煩。」黎振銘連連客套。「沒有事先通知就登門拜訪已經很冒昧了,我們不想打擾太久。」
「是啊,真是不好意思。」第二任黎太太幫腔。「只要小淨把行李收拾好,我們就會把她接回家去,改日一定好好地謝謝你們對她的照顧。」
花拓聞言臉色一變,哪還理會奉不奉茶這等小事。他張口想發表意見,一個突來的認知卻制止了他的沖動。
這是宇淨自己該做的決定,他多少感受到父母的遺棄對她造成的傷害,或許她仍抱著一線希望,仍渴望著來自父親的關懷……
他沒資格,也沒權利干預。
可惡!這些人為什麼不晚幾個月再出現,為什麼一連串的事情都要在同一天內發生?
「這麼說就太見外了。」花似蝶對黎振銘露出一個圓滑的笑容。「我和你父親已經是快四十年的交情了,你母親在過世前也拿我當妹妹看,宇淨自然就像我自己的孫女一般親。」
「小淨,妳也真是的。」黎太太親熱地拍著宇淨的手,臉上盡是寵溺的笑意。「怎麼不聲不響地就回台灣,也不通知妳爸爸和阿姨,妳這不是存心讓阿姨難過嗎?快去收拾收拾行李,晚點阿姨帶妳去逛街,我們不該叨擾人家太久。」
黎宇淨忍住抽回手的沖動,只是對這個從來沒听過的昵稱「小淨」,輕皺了下眉。
「現在的年輕人都很有自己的主張,宇淨也不是小孩子了,干脆讓她自己決定吧。」花似蝶展現罕見的明理,對黎振銘露出的不悅裝作沒看見。
「宇淨,既然我讓妳喊我一聲姑婆,也就沒有把妳當外人看,如果妳想留下來只要說一聲,愛留多久就留多久,阿拓跟我都會很開心。」她別有深意地頓了頓。「妳爺爺都放心把妳交給我了,我相信妳爸爸和阿姨也都不會反對。」
黎宇淨本能地望向花拓,心底仍舊期望他說些什麼,然而,他只是繃著臉,雙唇緊抿,平時好看的臉像是戴著面具似的毫無表情。
她不禁心一沈。
她不想離開,但離開只是遲早。
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她早該習慣了。
「宇淨……」這時黎振銘移到她身側,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也不顧旁人在場便說︰「我知道妳怪我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這些年來冷落了妳是我的錯,我不會推卸責任,可是我希望妳能給爸爸一個補償的機會。從現在開始,我跟妳阿姨都會好好地照顧妳,妳要相信我。」
突如其來的溫情攻勢使黎宇淨一陣茫然,不知該做何感想。
「我不怪你。」她對著那張她幾乎遺忘的臉孔,靜靜地說道。
黎振銘的眼中泛著水光,顯得異常感動。
「那麼妳願意跟我回家嗎?」
客廳接著陷入一陣等待的靜默,花拓屏住了呼吸,雙拳幾乎要握碎。
終于,她下了決心。
「好。」
黎氏夫婦釋然地松了口氣,兩人臉上有著難掩的喜悅。
花似蝶抬眼看向花拓,他已將頭別向窗外,她暗自輕嘆。
唉……瞎子都看得出他舍不得那女孩,偏偏他自己的腦筋就是轉不過來。
花似蝶故作輕松地又說︰「反正台北又沒多大,要見面還怕沒機會嗎?宇淨,以後只要妳想來玩就直接過來,花家隨時歡迎妳。」
黎宇淨默然點頭,花拓卻直覺地知道,今日再會,就是不再相會了。在她說出那一聲「好」時,他听出了她的決然。
這個體認讓他的五髒六腑都扭絞成一團。
「我到樓上整理行李。」黎宇淨輕聲告知長輩,神色木然地離開客廳。
花似蝶盡責地又陪著兩位客人,聊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幾分鐘後發現花拓還是僵硬地站在一旁。幸好黎氏夫婦似乎只關心著宇淨的去留,否則阿拓那張臭臉不嚇到人家才怪。
「我去看看宇淨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花拓這時突然說道,不等任何人反應,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二樓。
所有的衣物只佔了不到一半的行李箱,黎宇淨開始把書本放進剩余的空間,神情專注,動作小心,似是要把所有釋出的感情也打包起來。
哭鬧強求並非她的稟性,除了接受她愛的人不愛她的事實之外,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即使,一顆心很難再恢復原有的淡然。
「妳……真的希望跟妳爸爸回去?」背後傳來的問句使她驀地一頓。
花拓杵在門口,不知該往哪兒擺的雙手只好插在牛仔褲里。
她沒回頭,那抹嬌小的身影就像兩人初見面時,散發著一種縹緲而不可觸及的氣質。她似乎將他阻隔在一道無形的牆外,花拓嘗到涌上喉頭的苦澀。
「對。」她繼續手邊的工作,又一次撒了謊。
「有必要這麼急嗎?我是說……我還有好幾天的假,如……如果妳又有什麼好奇想見識的地方,我可以陪妳去,反正我也沒事……」他很笨拙地又補充︰「我們甚至可以再去一趟上回去的那家Pub。」
她再度靜止不動。數日來的點點滴滴浮現腦際,但是她強迫自己不去回味那份甜蜜。既然已做了選擇,她不該任記憶動搖決心。
「花拓。」她緩緩轉身,神情平和。「這不是我的家,我只是來作客的,不可能永遠賴著不走。」不冷不熱的語調讓他听了很不舒服。
「當然──」可以!
花拓赫然閉嘴,幾乎月兌口而出的辯駁,使他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他是怎麼回事?早上才對人家的告白相應不理,下午又想要她永遠留下來──
「妳可以多待幾天。」他無暇分析自己的心情,改口說道。「到時候我會開車送妳去妳爸爸那里。」
「我今天就跟他們離開,這樣對大家都好。」她幽然搖頭。
好個屁!對他不好!她怎麼都說不通?
花拓心煩意亂地在心底咒罵。他氣她的冷靜,氣她明明說愛他又毫不留戀地要走人。他也氣那對半路殺出來的黎姓夫妻,要出現也不通知一聲,害他根本沒來得及從早上的沖擊中恢復過來,就得跟她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