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安,安曦。」他不習慣淚水,一切讓人軟弱的東西他本能地排斥,這個地方乍看平常,卻不知為什麼環繞著一股哀傷的潛流,令人坐立不安。他收起一探究竟的盲動,只想盡早月兌身為妙,索性也不坐了,開門見山便說︰「是這樣的,伯母,宋——伊人以前向我提過,她有些重要東西?都放在一個舊的喜餅盒子里,不知道您曉得嗎?」
「喜餅盒子?」宋母愣住,「……是有這麼一個盒子,小時候她看了喜歡,我讓她拿去放些小東西的,從沒想過看它一下,事實上,我有一段時間沒有進去過她的房間了,我還是不習慣那個房間空蕩蕩的感覺,有問題嗎?」
「沒、沒問題。」他忙擺手,「有一張我和她的合照,可能放在那個盒子里,可不可以麻煩您,替我找一下,好讓我拿回去——作紀念。」
他像念台詞般說得生澀無比。可說得出盒子這個親昵朋友才會知道的收藏物,宋母沒有理由生疑,她考慮了一下,對他說︰「一起進來吧!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張,都這麼久了,為什麼現在才來找照片?你和她認識多久了?她為什麼沒有向我提起過你?你以前和她同班嗎?」
一連串的提問像埋怨,幾乎令他招架不住,他支支吾吾地跟進屬于宋伊人的私人空間,隨意掃了一眼。房間並不大,除了必要的床、衣櫃、書桌外,沒有多余的家具,牆上張貼了兩張鋼琴名家演奏會的海報,書倒是不少,一落落迭置在地板上,寸步難行;沒有看見散放的衣物,書桌上也是一片干淨利落,角落整齊堆放著登山背包和一些隨身裝備,沒有特別女性化的物品。
宋母打開每個書桌抽屜,毫無所獲,轉移衣櫃搜尋,依然翻找不著,回頭看向床鋪,她移步過去,掀開床頭櫃,彎身探進一只手,果真構出一個盒子模樣的東西來。
他隔了兩步之遙望去,盒子大約三十公分見方,盒面印有漂亮的西洋古典仕女圖案,可能有點年份了,盒蓋邊緣出現了一些鐵銹,不是什麼昂貴的質材制造卻不丟棄,可以猜想得出盒子的主任十分念舊。
用力摳開盒蓋,里面裝滿細瑣的小物,不外乎是小女孩在文具店買得到的鍍銀小手鏈、水珠項鏈、花朵發夾、彩帶、小卡片、畢業紀念冊,全都不值錢,全都附帶了主人兒時回憶。有趣的是從小學到大學的大頭學生照,也有一一護貝後整齊收好;乍舌的則是一再出現程如蘭未婚夫的各式生活照,顯見兩人交情匪淺。他看得正專心,宋母轉頭問他︰「你確定照片在她這里?全都是她和別人的照片啊!」一手還在翻找,不意從底部抽出一本薄薄文件,仔細一瞧,宋母兩眼立即打直。
她將盒子遞給他,迅速翻閱文件。他斜揪過去,看來像是一份壽險保單,條文完全無法詳閱,實在是對方拿著文件的兩只手抖得太厲害了,他總共只瞄到受益人的部分寫了一個女性的名字,接著便被宋母猝然跪倒在地的突兀動作嚇傻了。宋母把臉埋進文件里,放聲痛苦,「你留下這東西給我做什麼」我要這麼多錢做什麼?伊人你說啊?我要你回來,回來……」
一陣麻冷鑽進四肢,他忽然想通了什麼,暗罵聲「靠」慌得直搔後勁,眼珠子猛打轉,環視看不見的空氣。直覺告訴他,宋伊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她的母親根本不知道有這份保單的存在,才會乍見一時難受,情緒崩潰。
百分百實情是這樣沒錯。這家人真古怪,為何連個像樣的遺照也不擺放一張,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幸好他沒鬧笑話,觸犯禁忌被攆出門去。但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難道讓他不著邊際的安慰老人家?他連對他女乃女乃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蘭事前的吩咐,順手在盒子里取了長宋伊人的照片,對這還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沒關系,我拿張她的照片作紀念好了,請多保重,節哀啊!」
宋母哭得厲害,無暇理會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識倒退著出門,老覺得背後涼風習習,得貼著牆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鐵門,疾步直下兩層樓,沖到公寓門口,他煞住腳步,扶著門框困惑起來。
程如蘭應該早就知道盒子里有些什麼內容了,保單才是重點,照片是誘使宋母開啟盒子的最佳借口。她和宋伊人絕對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詳,為何不直接找上門告訴宋母,反而繞個圈由他這個不想干的人冒充一個不存在的朋友,詳裝尋找一張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問,抬眼望去,程如蘭佇立不遠處,眸光入場,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謹慎地開口︰「老師,她那道保單了,我找到照片了。」
「啊!太好了!」她激動地掩住胸口,為的絕對是前者,她完全不關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麼直接不遮掩的反應,他還需要為什麼?程如蘭大概怕他年輕易壞事,所以打從一開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訴他實情吧!
正想抱怨兩句,一滴淚陡地墜落在她的面頰,下滑,他嚇了一跳,不自覺屈起指頭替她拭去,但不太對勁,鼻頭、額角、發梢都有,越來越多,連他手臂都沾了數點圓印,仰頭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極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檐,停歇不得,繞經兩個巷弄,終于躲進一處民宅較開敞的前廊。他們面對著濕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為彼此拂拭一頭一臉的濕濡,兩人都不發一語。
但他不時看著她,看著她皺眉,卻不和他眼神接觸;看著她轉身遠眺天色興嘆,流露惆悵,卻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轉身與她並肩齊望天際,「老師你還有沒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
她听了眯眼笑,「沒了,謝謝你。」偏頭凝視他,「我請你吃飯吧!肚子餓不餓?你想吃什麼?吃什麼都可以,吃多少都沒關系喔——」
他沒說話。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麼都不想吃,也沒興趣回家睡大頭覺,他想了解他、了解她、了解她……
「兩位進來坐吧!免客氣!」操著台語的蒼老嗓音在背後響起,兩人一齊回身,才發現不知不覺滯留在一處私人開設的小型宮廟前,規模不打,站著公寓的兩層樓,剛點上的一灶檀香不時飄來,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搖手道︰「不用麻煩了,阿伯,雨小一點我們就走。」
老人笑眯眯也不勉強,撐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視線移至程如蘭臉上時,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極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濁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緩緩抬起右臂,指著程如蘭,「你……為什麼還不走?」驚疑的語氣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質問。
程如蘭慌忙後退,老人語氣轉為嚴厲,「你該走了,你的時間到了,不該佔著不走。」
「阿伯,你不用趕她,我們馬上走。」安曦不悅地以身屏障,不讓態度頗差的老人進逼程如蘭。
「不知輕重的臭小子,我趕的是她不是你,還不塊閃開!」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開他,不打算放過程如蘭,「塊回去吧!鎊有各的路,不要留戀了,你牽掛的人會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變什麼,塊回去!下輩子好好做人,千萬別再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