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湛扯開隨身行囊,自里面取出麻布包,將荷包內的藥材倒進小甕中,再倒入早上方打好的井水,就著原本就已經燃得相當旺盛的爐火,準備煎煮風寒藥湯。
望著他又開始忙碌的身影,她的思緒亦開始紛亂,百味雜陳。
看一個莽漢在她面前盡力收斂粗魯行止,出口嚼文,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尤其是深深明白他並非刻意討好她,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嚇到她。
識字、知禮、懂嚼文,他的家世應也是不錯的吧?
只是他竭力收斂的粗魯與那夜不經意吐出的低咒穢語,又好像存身草莽似地,這樣的矛盾,實在令她感到胡涂。
輕嘆一聲,自己對他的過度觀察與在意,也讓自己胡涂了。
听見她嘆氣,他停下煽風的動作,墨黑朣眸瞥向她,低聲道︰「還是姑娘仍然覺得不妥?那我可以另外找地方睡。」
她聞言輕笑,搖了搖頭,胡亂想著這大概是相處幾日以來,听過他說最多話的一次。
又是嘆氣又是笑,實在搞不懂姑娘家的心思,改天得問問玄俗,是不是女人都這麼莫名其妙?
不過像她這種縴弱到隨時需要人保護的女子,看到他居然不會害怕尖叫,也絲毫不在意他的靠近,實在也夠特別了。
對于自己的容貌,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也就盡量避免與人正視,尤其不接近女人。
她倒是特例,居然要求他帶她走。
就算是因為夜晚著不清他的面容,第二天早上應該也瞧見了,怎麼完全沒有他以為會產生的反應?
不僅她的反應出乎他的預料,當昏昏茫茫、搖搖欲墜的她逼使得他放棄為她另買匹馬的提議而無可奈何地選擇兩人共乘一驥時,她竟沒有排斥或推拒,反而窩在他懷中,安安穩穩地睡著。
雖然說他救了她,她若心存感激算是人之常情,但也該讓他的容貌嚇得退避三舍才是,怎就這麼放心地依賴他?
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嗎?
包何況怎麼看,她都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閨閣千金,既單純而又不知人間險惡,如此信任初相識的人,實在令人憂心。
唉,看來不想保護她都不行了。
他怎麼會如此多事,讓自己拉了個大麻煩上身?
要是讓玄俗知道了,鐵定會嗤笑他很久。
「姑娘……」
「慕容。」她糾正他的稱呼,語氣極輕,深怕扯動傷口。
「姓氏?」他問。
「不,是名。」
他聞言壁眉,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也許是有此復姓的關系吧?甩甩頭,不再理會這種異樣感,他繼續說道︰「若你在意,反正我身強體壯,睡檐下並無關系。」
「我不在意,真的。」她煌眉答道,語調雖輕,卻很肯定。
見到她的表情,他不再說話,怕她又會因為回答他的話而受疼。
屋內又恢復了靜默,只剩爐火燒煮的聲音,嗶剝嗶剝作響。
慕容側身靠向屋牆,看著他的忙碌,感受著這種即使一語不發,卻依然令人覺得安定的溫馨。
邢天湛一會兒用口吹火,一會兒以手煽風,一會兒添加柴薪,一會兒掀開甕蓋,查著湯藥的顏色……明明不需要那麼多動作,卻仍不敢使自己停下來。
她怎麼一直盯著他?
雖然他已經努力讓自己很忙了,但很不爭氣地,耳根子仍舊因感受到她的視線而慢慢燒灼。
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還會臉紅,真是夠丟臉的!
還好還好,他天生膚色黜黑,應該看不出來才對……她可不可以別再看了!他的容貌丑陋,難以入眼,他一直都很清楚。
別再看了……慕容著著他的局促,美顏上勾起一彎壞壞的玩味笑容。
當他將藥湯煎煮好,倒入方才略微沖淨的碗中,並吹涼到過口溫度,側著臉將藥遞到她面前時,她頰上的笑窩已經消失,神色又轉回原先的嬌柔虛弱。
而這些改變,忙著壓抑心慌的他當然看不到。
「謝謝。」慕容倚著牆,乖順地將藥湯飲完,涓滴不剩,贏弱堪憐的姿態,輕易勾起觀者的保護欲。
「別說話了,省得又受疼。」邢天湛接過空碗,見她欲躺下的樣態有些遲緩,連忙伸手攘扶,助她安穩躺好,並為她蓋妥被子。「這帖藥听說有些安神效果,可以助你入眠。」
他又側過臉,不敢正視她了!
因著他表現出來的那份深沉自卑,讓她心底突然產生奇異的不舒服感,于是扯住他的衣擺,語氣輕緩又無助地開口,「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
他的臉,因這句話,又迅速染紅。
卜卜卜不,不可能。
她不是那個意思,說這種話只是純粹表達她對自己的信任,就別胡思亂想了。
可是她的語氣……無可否認,她有令人動心的容貌,有令人心憐的氣質,有令人心慌意亂的依賴……但這些都不會成為他的!
再怎樣感激,也不會有人將他列入對象來考慮的,對于這一點,他還有自知之明。
可是,她緊握住自己衣擺的模樣……停止,別再想了!
邢天湛默默將微濕的木枝挑出,擺放于坑火邊烘干,止不住自己亂紛紛的思緒,因而讓動作顯得有些煩躁和氣悶。
他救了她,讓這次的回程多了個包袱。
她的衣著和行為舉止,顯示了她的身家,也可能因此成為他的麻煩。
他因她的淚而心生憐疼,但幫助她並不是為了其他回報。
所以別再像個登徒子,老是偷瞧人家,在心底偷偷作著不該屬于自己的幻夢。
縱使初見面時,他的心便已因她而不由自己,但他其實真的沒有別的想望,只要她別再用那種有點曖昧的語氣說著令人感覺雙關的話語。
他明白她為了某種目的在利用他,而他也願意幫她,只是她可不可以別這樣逗他,讓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太美,太好,似天上明月,他摘不得,也構不著。
所以,別想了吧……將木枝堆好後,他背倚著牆,閉眼假寐,想藉此停止思緒。
慕容側躺著,緩緩睜眼,瞧看周遭狀況。
她醒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方才微睜眼睜偷瞧時,將他顯現煩躁的動作全看在眼里,偷偷嘆息。
真是個直心腸的人呀,反應都會顯現于外。
就是因為如此,才會讓她壞壞地興起捉弄心理,顧不得他的救命之情,想逗逗他,著他單純直率的反應。
也或許是因為離開京城的解月兌感吧,讓她早已覺得灰敗的生命再度現出光彩,也讓她放開了心懷,有了關心周遭一切的心情,不然怎麼會如此在意他?
有最深沉的自卑,有粗率的行為舉止,有貼心的行為,有溫暖的眼神……真想知道,是怎樣的家世,養出他如此矛盾的個性?
她想知道,但真的問了,又顯唐突,而他會願意告訴她嗎?
見他又慢慢浮上紅潮的臉,她頰邊的笑渦更深了。
卜卜卜屋外大雪漸漸止息,邢天湛在確定她的風寒已經無礙後,為她開窗,讓她如願欣賞外頭景致。
「你是如何打敗那些持刀大漢的?」她雙手環住杯起的雙腳,頭側枕著膝問。
「有所憑恃的人,通常會因為過度自滿而遭致挫敗。那些人仗著手上刀械與自己的身形和人數,便以為不會有人敢接近冒犯,警戒心也就相對降低,遇上突襲,自然便因招架不住而敗陣。」
他這麼說,她可懂了。
原來他不若行為所顯示出來的憨厚,而也是精于戰陣兵略的嗎?
「就和賭徒一樣,因為幾次勝注的機會,便憑恃著自身運氣,豪賭狂博,導致傾家蕩產,落魄潦倒。」她低頭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