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女兒要入學。」
「暑假後我打算回來。」
「回來?」
「宜室,夫妻倆都沒有工作太過危險,多一份收入可以保險。」
宜室瞪著李尚知,到這個時候他才表示退縮?宜室不相信這是真的。
是以她再問一次︰「你一個人回來,我們母女三人住溫哥華?」
「是。」
宜室細細在尚知臉上搜索蛛絲馬跡,「你要與我分居?」
「不,不是法律上的分居,宜室,千萬不要誤會——」
「啊,無關法律,只是上天南地北,然後如牛郎織女鵲橋之會,一年見一次,問候一聲,可是這樣?」
「宜室,這不過是暫且之計。」
「李尚知,同你做夫妻這麼久,我一向沒有與你討過價還過價。但這一次,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決不分居,離婚可以,但不分居。」
「宜室,你听我說。」
「不用多廢話,虧你開得出口!原來從頭到尾你沒有贊同過這個計劃,你一直希望證件不批準是不是?」
「宜室,我有我的苦衷。」
宜室雙手籟籟發抖,她動了真氣,「那是一定的,可不是我陷你于不義。」
「宜室,我還有父母需要供養,難道也每月在你那筆遺產里扣數?你有沒有听過一句話叫坐食山崩?」
宜室呆住。
「你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吧,總不能讓李家老中小三代都靠湯宜室女士一個人的積蓄以度余生。」
「你那公積金分部分給他們不就可以。」
「太太,那我同孩子吃什麼?」
「你思想搞不通,船到橋頭自會直。」
「宜室,你為何要匆匆忙忙的走,」尚知去拉開窗簾,指著對岸燦爛的霓虹燈,「開仗了嗎,住不下去了嗎,你的一切煩惱,是否一到西岸,會得自動解決?」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宜室也不甘示弱,「走的不止我們一家,潮流如是,大勢所趨。」
尚知靜下來,過一會兒他問︰「只是這樣嗎,因為大家有,所以你也要有,宜室,這不比人有鑽戒,你也要設法弄一只回來。」
宜室淒苦的笑了,「李尚知,即使我是一個那樣膚淺的女人,你也從來沒有滿足過我。」
尚知用只手掩著面孔。
宜室說︰「我不想再討論這件事,幸虧,也同時不幸我不是你的附屬品,你不想走的話,我帶著兩個孩子走。」
「請你告訴我,為什麼?」
「人各有志。」宜室推門而出。
「宜室,我竟一直不知道這些年來你不快樂。」
「你現在知道了。」
宜室本想出來找孩子,但客廳空無一人。
她們听到父母爭吵,回避到房間去了。
宜室把床鋪被褥搬到書房長沙發上。道不同志不合的兩個人還同睡一張床,實在太過猥瑣,做人要有起碼的自尊。
宜室取起電話,向宜家吐了半夜苦水。
宜家每過十分鐘便笑說︰「電話股一定會上升,擁躉實在太多,生意來不及做。」
宜室不去理會這些揶揄,「大難還沒到哪,已經要各自飛。」
「給李尚知一個限期,從你抵半年起計,有沒有工作都得過來團聚。」
「這半年我拖著兩個女兒怎麼辦?」
「買房子呀,選家具,找學校,要做的事多著。」
「那同寡婦有什麼分別?」
宜家笑,「再不掛電話你整個禮拜的薪水就報銷了。」
宜室問;「所以你不肯結婚是不是?」
宜家承認,「我早已發覺與另外一具,另外一個靈魂情投意合是沒有可能的事,不必痴心妄想。」
「可是相處已經這麼多年了……」
「他有他的苦衷,尚未出發,已有分歧,勉強他上路,也不會有好結果。」
「總是我讓步,宜家,你是我妹妹,你親眼目睹,我讓母親、讓丈夫、讓同事,讓讓讓讓讓,到頭來讓得生癌。」
「求求你也讓我一讓,掛電話吧。」
宜室只得結束談話。
一連幾個禮拜,她都沒有說話。
聖誕節,收到白重恩的賀卡,她細細寫出他們一家的名字,可見是花了心思的。
新歷年三十夜,是尚知生日,往年由宜室主持大局,糾眾大吃一頓,今年宜室心灰意冷,無意組織派對。
家中氣氛十分冷落。
餅了年,宜室把辭職信交給莊安妮。
莊安妮說︰「我三月份走,你呢?」看樣子房子終于賣掉了。
宜室不想說太多,沒有回答,回到自己的角落。
賈姬看她一眼,「還有九十天。」
宜室笑一笑,「就這樣結束了我偉大的事業女性生涯。」
「別住自己臉上貼金了,事業?牛工一份,閣下離職,五千人填上來。」
「我也很明白沒有人會因我離去而哭。」
「有人說莊安妮遞了信又想取回,給大老板回絕。」
「有人嚼舌根,她那樣老謀深算的人,怎麼會輕舉妄動,你我加起來都不及她聰明,她會留這樣的把柄?荒謬!」
「當我沒說過。」
「外頭的天地是很大的,孵在小圈子久了,以為只有這里才有陽光空氣,賈姬,你比誰都應該走出去看看世界。」
賈姬唯唯喏喏,「多謝指教。」
宜室笑,「我會想念你。」
賈姬看她一眼,「你會熬過去的。」
「你怎麼知道?」
「孤芳自賞的人絕對不怕寂寞,生存在贊美頌揚中的人,去到異鄉,才無法忍受冷清。」
宜室朝她一鞠躬。
自該日開始,宜室每翻一張日歷,都心驚肉跳,平時也慨嘆日月如梭,到底還帶一二分瀟灑,比不得如今,每過一天,大限便近一日,宜室本來就沒胖過,怕倒下來,只得拚命的吃。
李尚知當然不會不聞不問,已經替琴瑟辦好入學手續。
宜室問︰「是不是名校?」
「名校要到一九九0年才有學位。」
「你不是開玩笑吧。」
「千真萬確,東西兩方,人同此心,家長踏穿名校門檻,擠得頭破血流,不如順其自然,要有出息,自修亦能成才。」
「你要為她們努力爭取呀。」
「宜室,最近我也累了,人算不如天算,就進公立學技好了。」
「你呢?」
「多給我六個月,宜室,讓我殿後。」
宜室無奈,她說不服他,正等于他也說不服她。
「宜室,辛苦你了。」
宜室低下頭,「或許半年後你會樂不思蜀,或許還有更好的日子等著我們。」
最高興的是小琴,天天拿著電話向每一位同學道別,清脆快樂的聲音,比平常說話高兩個拍子︰「再見,再見。」毫無感情,毫無留戀。
語氣太過真實,太不虛偽,叫宜室無地自容,這涼薄的小女孩從何而來?
一定是像宜家阿姨,宜室心寬了,可見嫁禍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
李家只關心尚知的動向,對于宜室,漫不經意,這麼多年,姻親始終是姻親,能夠做到相敬如賓,已經大為不易,功德圓滿。
農歷年後,宜室告老還家,墮落真是痛快,每天睡到十點才起床,敷著面膜看報紙喝紅茶,下午專等女兒放學回來廝混,深宵看粵語長片,往往為劇情及演技感動得鼻子發酸。
沒想到還無意拾到一段這樣適意的日子。
可惜就要走了。
四月份潮濕天氣,人人煩惱,尚知卻一臉笑容回來。
連鞋都不月兌便跳上沙發,「宜室,好消息。」
宜室不去搭腔。
小琴這時候卻捧著一本書走過來,「媽媽媽媽,原來中國人在十九世紀大批移民到加拿大,是為著育康省的金礦。」
「你在讀什麼?」
小琴攤開書,「我自圖書館借來。」書面子上寫著「移民」兩個大字,「後來他們參予建築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小琴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成千上萬的苦工死在那條鐵路上,媽媽,那時候,同中國人做生意的商戶都落在黑名單上,排華組織用白漆在中國人家門上打十字做記號,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