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們進去了,宜室熄掉引擎,正要下車,忽然听見一把低沉的聲音說︰「你好。」
四周圍漆黑,宜室已經累極倦極,神經衰弱,因而尖叫起來。
「喂喂喂,」那人連忙打開車門,「是我,宜室,記得嗎,你約我來的,晚上九點。」
「世保。」
「發生什麼事?」
「世保,現在什麼時候?」
「十點半。」
「你在門外等了多久?」
「一個半小時,九十分鐘,我凍得差點成為冰棒,又擔心得要命。」
「對不起世保。」
「算了。」
「我們飛車送孕婦入院。」
「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單獨可以勝任。」宜室微笑。
「多麼勇敢,可惜犧牲了我。」
宜室下車,笑問︰「吃飯沒有?」
「饑寒交迫。」
「我們也餓著,進來吧。」
「謝謝熱誠的招待。」
宜室再三向他道歉。
英世保恍然若失,忽然之間,宜室不再彷徨迷茫,不再憂郁消沉,不再坐立不安。
她好像終于找到一個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這不再是他認識的湯宜室。
在他心目中,宜室的大眼楮永遠含著淚光,每次出來看到他,總是煩惱的問︰「世保,叫我怎麼辦,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她視他為英雄,讓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場的偶遇,宜室面孔上還有少女的躊躇以及不安。但剎那間,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緊張,但充滿自信。
宜室遞小杯拔蘭地給他,「世保,來,擋擋寒氣。」
三個小女孩瞪著他。
英世保挪一挪身體,「你們好。」
小琴邊喂伊莉莎伯邊用英語問︰「尊駕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琴又問︰「你可認識家父?」
宜室連忙說︰「都上樓去休息吧,今天不好過。」
小琴使一個眼色,「你也是,母親,早點送客休息。」
她們上去了,宜室才坐下來用晚餐。
兩人沉默著,這算是蕩氣回腸嗎,宜室暗問。
餅了很久,英世保才說︰「看得出你愛這個家,事事以孩子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兒,我自己?隨便什麼都行,殘羹冷飯不拘,蓬頭垢面亦可。」
「值得嗎?」
「我不問這樣的問題,我愛他們。」
「可是,宜室,那個倔強美麗的小鮑主呢。」
「像一切人一樣,她長大了,看清楚。世保,請看清楚成年的湯宜室。」
「我還以為今夜我們可以私奔。」
「那麼,誰洗碗?」宜室微笑。
英世保鼻子一酸,握住宜室的手,放在臉旁。
「世保,日月如梭,你剛才已見過小琴,我女兒都那麼大了。」
英世保破愁為笑,「你的語氣似八十歲。」
「你卻只像廿多歲。」宜室溫和的說。
「對別人,我也很精慧老練。」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宜室要過一會兒才知道世保指的是李尚知。
「表面條件我勝他十倍。」
宜室不出聲。
棒一會兒,英世保輕輕松開她的手。「下次再談?」
宜室笑,「世保,二00七年再來約我。」
世保悻悻然,「我或許已經結婚了。」
「那豈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愛那個酸書生。」英世保到底意難平。
「謝謝你那建議,你令我身價信心培增。」
「有什麼用,你情願留下來洗碗。」
宜室沖口而出︰「可是我勝任呀,世保,我已經過了探險的年齡,不是不願付出代價,而是自問達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頭來,連一段美好回憶都毀掉。」
宜室淚光閃閃,英世保連忙擁她入懷。
宜室嗚咽問︰「仍然是老朋友?」
「永遠。」
她送他上車。
英世保又換了車子,鮮紅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轉角處消失,宜室才回轉屋內,鎖上門。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夢里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舊居,打開門,看到女佣人迎出來,「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可笑夢見的不是舊情人,而是舊幫佣。
「媽媽,媽媽。」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濃香,睜開眼楮,只見小琴端著盤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經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問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車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過了,那是南美洲傳說中的黃金國。」
是的,相傳人們紛紛前往尋找這個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傾家蕩產,在所不計。
「母親,你可有哀多拉多?」
「不再有。」宜室搖頭。
小琴又問︰「他有幾歲?」
「對你來說,太老太老。小泵娘,我們還有事要做。」
「我己替伊莉莎伯洗過澡換了衣服,瑟瑟與她都吃過早餐,佣人在洗廚房。」
「小琴,謝謝你,你比我公司里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干體貼。」
「謝謝你。」
「來,我們去探訪何太太。」
「我與她通過電話,她已通知何先生乘飛機趕來。」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辦得妥要帖帖。」
她們擠在玻璃窗外看育嬰箱里的新生兒,全體都感動至雙眼潤濕,連伊莉莎伯鄰頻頻問;「我弟弟?」那幼嬰的面孔只有一點點大,五官卻十分精致完美。正在贊嘆,他忽然轉過頭來打一個呵欠,瑟瑟不置信地問︰「將來,他會長得同我一般高?」
何太太已經在進食,鹿般溫柔感激的眼楮看著宜室。
那天下午,宜室接到尚知的電話。
他這陣子神出鬼沒,宜室不由得問︰「良人,你在何方?」
「多倫多。」
「天氣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氣象局說我們這邊今年不會下雪了。」
「你們可真幸運。」
「你的工作進行可順利?」
「明天開始上班,我們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見面。」
「復活節聚一聚可好?」
李尚知沉默一會兒,「對你來說重要?」
「對孩子們來說十分重要。」
「她們可以來多倫多。」
宜室不想勉強他,每個人都有一條筋不對勁,李尚知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離子散。
他在電話另一頭似知道宜室想什麼,他輕輕稅︰「一耽擱下來,一下子又一年,三兩載之後,更加落伍月兌節,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現在一鼓作氣,走上軌道,按步就班。」
「尚知,我倆不必為薪水操心,實屬幸運。」
他笑,「在家中吸塵打掃,做你賢內助?」
「啊,原來這些事活該由我苦干。」
「宜室,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這些雜務,簡直可敬可畏,賢良淑德,由我來做,馬上變得窩囊兼無出息。我覺得我還可以好好在大學做十來年,相信我,暫且忍耐一下。」
宜室長嘆一聲。
「情況已經有進步,五個小時飛機即可見面。」
「復活節見你。」
「宜室,你一個人——」尚知欲語還休。
「我很好。」
他苦笑,「現代女性,其實並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許比從前更渴望有個好伴侶。」
李尚知問︰「我是不是好伴侶?」
「過得去啦。」
他松口氣,「我怕不及格。」
「甲級配甲級,丙級配丙級,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還是給你添些分數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後說︰「復活節見。」
宜室輕輕放下電話。
小琴進來看到,「到現在才說完?太浪費了,爸爸幾時回來?」
宜室忍不住說︰「你倒是不擔心爸媽會分開。」
「分開,你們?不可能。」
「呵,信心這麼足,看死老媽無處可去。」
「不,不為這個,」小琴坐下凝視母親,「你是那種同一牌子洗頭水用十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