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立刻點點頭,她全神貫注地听著他說的每一句話。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可是到底還是個孩子,邱晴問︰「我們以後怎麼樣見面?」
「我想這要看緣分了。」他苦笑。
邱晴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母親以及她們兩姐妹很快就要落單,她不由得緊張起來,握緊雙手。
他掏出一只牛皮紙信封,放在桌子上。
「以後如果有人要問及我,記住,你不認識我,從來沒有見過我。」
邱晴落下淚來,一邊把信封揣在懷里。
「好好照顧你母親,她的藥我仍派人送來。」
邱晴追到門前,「你今天就走?」
他不置可否,開了門下樓梯,邱晴追在他身後,木樓梯長且狹,一盞二十五瓦的電燈又失靈,灰黯,如黃泉路,追到一半,邱晴識趣地止步。
中年男子發覺身後的腳步聲停讓,又轉過頭來看,邱晴這才急急走到他身邊,看他還有什麼吩咐。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終于邱晴忍不住,問他︰「你不是我的生父?」
他很溫和地答︰「不,我姓藍,你姓邱。」
他轉過頭去走了,有一輛黑色大車在七巷巷口等他。
邱晴用手背擦一擦眼淚,慢慢一步步回到家中,掩上門。
朱外婆不置信地問︰「他決定游離本市?」她在房內都听見了。
邱晴沒有回答。
「現在誰來包庇這一帶的活動?」
邱晴不語,桌上有朱外婆帶過來做的嵌合玩具,一只只洋女圭女圭的頭部,眼眶是兩只烏溜溜的洞,一副副藍眼楮要靠人手裝上去,湊合了機關,洋女圭女圭才不致有眼無珠,巴嗒巴嗒地會開會合。
邱晴隨手拾過一對眼楮玩起來。
半晌邱晴說︰「去年夏天不是接了小小塑膠天使來做嗎,翼子管翼子,光環管光環,湊合了像真的一樣。」
那天半夜,邱晴被響聲吵醒,一睜眼,看見她母親坐在床沿看她。
「你怎麼起來了?」
「我想換件衣服,穿雙鞋子出去走走。」
「三更半夜,上哪里去?」
「吃完宵夜去逛夜市,來幫我梳頭。」
邱晴只得起來,扶母親坐下,取出一管梳子,小心翼翼替她梳通頭發。
「拿鏡子我瞧瞧。」
邱晴沒有理她。
「不能看了,是不是?想必同骷髏一樣,所以他臨走也沒進來看我。」
邱晴摟著母親,微微晃動,安撫著她。
「他大抵是不會再來了。」
邱晴點點頭。
「這些年來他算待我們不錯。」
「你該睡了,我幫你打針。」
「不,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她按住女兒,「現在不說,沒有時候了。」
「大把時間,母親,大把時間。」
邱晴扶她進房,輕輕將她放下。
邱晴覺得母親的身體輕飄飄,一點兒分量都沒有,像挽一套衣裳。
從前她是豐碩的,身形像葫蘆,夸張得不合比例,一身白皮膚,愛穿黑衣裳。
邱雨這一點非常像母親。
她姐姐在一段日子之後才驚疑地問︰「藍應標走了你可知道?」
邱晴點點頭。
「你知道為什麼不早說?他那一黨撤走鬧多大的事你可曉得,多少人無法立足要往外跑。」
邱晴抬起頭來鎮定地說︰「麥裕杰不走就行。」
邱雨得意地笑,「他呀,他倒真的有的是辦法。」
邱晴不出聲,眼楮只看著功課。
「你在想什麼?」邱雨探過頭來看妹妹的臉,「曾家小弟搬出去之後有沒有看過你?」
無論什麼時候,邱晴都還有興趣說笑話。
邱晴干脆地答︰「他們搬出去目的就是不想再見到我們。」
「麥裕杰剛剛相反,他人住在外頭,進來是為著見我。」說著咕咕地笑,「小曾的老母這下子可安樂了,往日他們見到小曾與你攀談,千方百計地阻擾。」
是的,邱晴惆悵地想,曾伯母從來不曾喜歡過她。
在這個地區,邱小芸大名鼎鼎,無人不識,她的事跡使曾伯母尷尬。
邱晴記得她們初做鄰居時曾伯母問她︰「邱晴,听說你不從父姓從母姓。」
小小的邱晴記得母親的說法是︰「既然人人都得有個姓,無論姓什麼都一樣,就姓邱好了。」
「是的,」她答,「我媽媽姓邱。」
「你父親姓什麼?」
小小的邱晴勇敢地答︰「我不知道。」
曾伯母嚇一跳,「你姐姐也不知道?」
邱晴笑了,「她父親在內地,她不管我的事。」
那老式婦女驀然弄明白一件事,邱晴與邱雨不但沒有父親,且不同父親,這是什麼樣的家庭,這邱小芸是何等婬亂的一個女子,而曾易生竟同邱家的女孩來往!她震驚過度,說不出話來。
邱晴冷眼看著曾伯母,有種痛快的感覺︰你要打探,就坦白地告訴你好了,你受得了嗎?受不了活該。
曾太太真正嚇壞,趕返家中,即時警告兒子,以後不得與邱氏任何人交談來往,同時立定心思,要搬出去住。
邱晴同姐姐說︰「曾易生的年紀其實比麥裕杰大,暑假後他就升大學了。」
邱雨轟然笑出來,「嘩,大學,小妹,別告訴我你也有此志向。」
邱晴木著臉答︰「我不致于如此不自量力。」
邱雨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很溫柔,她說︰「別擔心遙遠的事,我們的命運,早已注定。」
姐妹倆摟在一起,邱晴感覺到了姐姐柔軟的腰肢,溫暖的肌膚。
「來,把母親交給外婆,我們出去看部電影。」
邱晴跟在姐姐與姐姐男朋友身後,一聲不響,坐後座有坐後座的的好處,她是局外人,事不關己,做個旁觀者。
天熱,麥裕杰駕車時故意月兌掉外衣,只穿一件汗衫背心,露出一背脊的紋身。
一條青色的龍,張牙舞爪盤在他肩膊上,邱晴很想拉開汗衫看個究竟,听說他腰間刺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猛虎。
花紋太花,遠看不知就里,還以為他穿著一件藍花衣裳。
他自前座遞一盒巧克力給邱晴,在倒後鏡里看她,「你在想什麼?」
邱晴打開糖盒子,取出一塊最大的塞進嘴里,腮幫鼓鼓,沒有事比嘗到甜頭更令人滿足。
麥裕杰百忙中一向照顧她。
邱雨在前座揶揄妹妹︰「一點兒貞節都沒有,但求生存,陌生男人隨口叫爸爸、哥哥。」
邱晴听了非常傷心,姐姐不了解她。
一生到這世界上,她便決定生存,朱外婆這樣說她︰「接生千百次,最小的嬰兒是你,不足月,才五磅,小小像只熱水瓶,面孔才梨子般大,但馬上大聲哭起來,我知道沒問題,這女嬰會在這黑暗的房間里活下來。」
第二章
母親一星期後便恢復工作養家活兒,邱晴一直喝一種打塊的劣質女乃粉。
邱雨繼續說下去,「要當心我的小妹,她沒有骨氣,只有目的。」
麥裕杰來解圍,「她不過只叫我一個人哥哥。」
「有其他的人,會讓你知道嗎?」
邱晴一聲不響。
「你別介意,」麥裕杰說,「你姐姐一張嘴壞,心里挺疼你。」
邱晴毋需他的安慰,她太了解她的姐姐。
麥裕杰停好車子,披上外衣,帶著兩個妙齡女子軋進鬧市擁擠的戲院大堂,惹來若干艷羨目光。
立刻有地頭蟲拿著戲票來交給他,邱雨十分享受這種特殊待遇,顧盼自若起來。
邱晴不語,跟著他們進戲院。
燈一黑,邱晴窩進座位里,舒舒服服地看起戲來,她可不管椅子是否爆爛毀壞,腳底下汽水罐甘蔗渣是否難以容忍,她一早懂得自得其樂。
看到感動之處,照樣落下淚來,戲里女主角的遭遇其實並不比她們母女更慘更差,但生活一拖數十年,逐日過,再悲哀也會沖淡,戲濃縮在數十分鐘里,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