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曉敏有感而發,「來了那麼久、都沒做過正經事,感覺上似一具吃飯機器。」
範里抽一口冷氣,「你還說沒做什麼.那我呢。」
曉敏笑說︰「範里,我們到你家的川菜館去嘗新。」
「呃-」範里變色。
小冰何等精靈,實時說;「太遠了,找們就近無論用些什麼,我帶路。」
是的,曉敏察覺,範里有許多許多苦衷。
比起伊人,曉敏覺得自己幸運,她的生命簡單如一二三!沒有不能告人之處,即使是卸任男友胡小平,也還是她引以為榮的一個人物。
曉敏十分同情範里內心充滿難言之隱。
下午她倆有事,與郭劍波分手,走訪唐人街雜貨店老板娘,曉敏把這位沈太太列入第二類代表︰六十多年紀,精明入骨,算盤打得啪啪響.卻從來未曾正式入學,六七年香港騷亂,她一見苗頭不對,使結束一士多店整家移民。
沈太太對顧曉敏發生好感,另外有個原因。
彼曉敏偷偷對範里說︰「不然她才不會接受我的訪問。」
移民的時候,沈家大兒子已經十六七年紀,來到這邊,英語程度夠不上,對升學沒有興趣,一直留在店內幫忙,很少踏出唐人街,到今天還是王老五。
沉太大看中曉敏。
範里訝異這位太太的眼光倒是很不錯,就不知道這位沈公子是什麼人才。
當天她們沒有看到沈大少爺,只看到雜貨鋪門。堆著一籮筐一籮個的榴蓮,一陣異味撲鼻而來。
「你看。」曉敏說︰「什麼都有得賣,十月還有大閘蟹。」
「你愛吃嗎?」範里問。
「兩者都不喜歡。」
那邊沈太太已經笑著迎出來,一眼看到顧曉敏身後跟著一個標致女郎,立刻額外留神,漂是漂亮,不過長相有點削簿.神情又帶點孤傲,不及曉敏和藹爽朗.沈太太決定把心思放在曉敏身上。
「請坐請坐。」沈太太端出椅子來,「對不起呵,我要看店堂,騰不出時間。」
曉敏笑道︰「生意真好。」
要是「顧小姐肯幫我打點,一定大發大利。」
曉敏朝範里眨眨眼,範里笑。
當下她倆雙妹嘜似坐在店堂後邊,喝一口剛斟出來的香片茶。
曉敏說;「這樣的生活也算與世無爭了。」
話還沒說完,門外伙計已經與人爭起來,沈太太出去調解,只听得她用簡單的英語吆喝︰「沒有,沒有,回家,回家。」
曉敏站起來觀望,嘆口氣坐下。
範里問︰「怎麼回事?」
曉敏答︰「醉酒的紅印第安人討錢,叫他回家,回哪里去,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地,他們的所有。」
白人白拿了紅人的、輾轉再賣與黃人,是以黃人叫紅人走開!此刻白人又怨黃人來高價搶購地皮。
曉敏喃喃說︰「白人,三叉舌,蛇一樣。」
沈太太解決了問題,回頭看見笑起來一朵花似的範里,倒是一怔,這麼好看的媳婦一定養可愛的孩兒.她猶疑起來,倒底哪個好?
範里對曉敏說︰「你真能干,來了有多久,與華人社會這樣熟絡。」
沉太大坐下來,「我們這店鋪起初頂簡陋,賣些冬菇粉絲蝦米即食面,最近這一兩年好許多,客人花費得起,只得擴充營業把細致一點的貨色也一並運來賣。」
沈太太邊吩咐伙計包了兩大包名貴水果,送給兩個女孩子。
曉敏再聊兩句便告辭,臨出門,塞廿瑰錢給伙計。
沈太太追出來,曉敏過了馬路離遠只是擺手笑。
範里佩服地說;「這些資料,都是點滴收集回來。」
曉敏說︰「我喜歡听故事。」
「這里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歷吧?」
「你看見波記的老伙記?他叫陳威,五十年代游水到香港,鯊魚及炮艇就在身後追、游了一日一夜,上岸又走了一日一夜,下大雨,躲在沈太太士多鋪的檐蓬下,被沉記收留,後來又帶他過來,直到今天。」
餅半晌,範里才問;「有沒有比較愉快的故事?」
「有,我顧曉敏不是很愉快?」
「才怪。」範里沖口而出,「你還得撇下男朋友呢。」
曉敏不出聲,移民是連根拔起的事,人人都有損失,在所難免。
範里說;「你看那些土生的小孩,自此不會中文,看不懂紅樓夢水滸傳,損失慘重。」
曉敏說︰「選擇下一定有所犧牲。」
「一定要抉擇嗎?」範里問
曉敏上車,看看倒後鏡,「一定要。」
她進了後檔,把車子輕輕溜後,撞向後邊車子的保險杠.兩車都一震,後邊的司機沒有出聲,匆匆退後,一溜煙似駛走。
「什麼事。」範里問。
「那個穿深色西裝的人,自圖書館,一直跟著我們。」
範里不出聲。
曉敏肯定範里認識那人。
「我要回家了,你呢?」
範里說;「你要是有空,可願到舍下小坐?」
曉敏很高興,範里終于肯向她透露消息,但是曉敏仍然不想勉強,拍拍範里的手,「改天,改天我們互相參觀對方的寓所。」
範里點點頭。
曉敏在公路車總站放下範里,看看她走開,範里要真是個雜志編輯兼撰稿人,那麼,她可以說是最美麗的文藝工作者之一。
餅兩日,曉陽的電話一早把妹妹叫醒,「報上那篇大火藥味道十足的讀者投書是你的杰作吧。」
曉敏連忙攤開報紙,呵小平同志的文章注銷來了。
「怨怨相報何時了,」曉陽說︰「這句話你听過沒有。」
曉敏不出聲。
「這下子恐怕會真的開仗了,本來不過是小省報爭取銷路,嘩眾取寵,現在你看,免費得到高水平不計稿酬的好文章作宣傳,聲勢浩大,他們還肯罷休?」
曉陽一向有腦筋,她的分析再正確沒有。
「小不忍則大亂,那個卻爾斯郭臣至多寫三五天就會收檔!傍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開研討會加倍渲染。」
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們忍氣吞聲已經一百年。」
「豈止一百年,」曉陽說︰「要算起來,起碼三千年,這是我們的民族特性.但我們也藉此生存下來,尤其是香港人,爭財不爭氣,現在我們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東,這些前任租客發牢騷,理他作甚。」
「氣已經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總得有人學秋瑾,」曉陽說︰「但我仍然堅持我的方法是對的︰中西永遠不能合璧,能夠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經上上大吉,你要與他們做朋友,講道理,生閑氣,你盡避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來,做成這筆生意,說不定可以退休,再見。」
曉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訕笑著掀開窗簾看看樓下是否有三K黨聚集。
姐姐的態度是老華僑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誤會越結越深,一則英語不好,無從表達,二則根本不理會紅顏線頭發的異邦人怎麼想!
曉敏是矛盾的,剎那把洋人當朋友,剎那又吵將起來,反而不及曉陽不聞不問無功無過的態度省力。
大廈頂褸有三個豪華復式單位,業主全是港人,年間大抵只在夏季最熱的兩個月來住上一陣子,其余時候,拍上門,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遠空蕩蕩無人用。
惹人妒忌?當然。
曉敏吁出一口氣。
她本來想與洋人打成一片,結果當洋人惱怒批評不合作的華人的時候,她又頭一個生氣,來護著平日談不攏的華人,干革命就是這點痛苦。
曉敏把車子開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後園隻果樹下哂太陽。
抬眼看去,花已落盡,一樹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實,曉敏也還是第次看到隻果生長的可愛實況,心情略略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