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真天真地答︰「我們需要新血。」
余芒啼笑皆非。
話還沒說完,思慧的母親文太太到了。
余芒與于世真連忙站起來。
文太太笑說︰「昨日世保陪我去看了余小姐的新片,世保說想多多了解余導演。」
余芒有點寬慰,至少多賣掉兩張票子。
文太太並沒有坐下,余芒立刻知道雅意,「我有事先走一步。」立刻告辭,好讓人家說正經話。
她走了很久,文太太才說︰「仲開同世保都告訴我余小姐像思慧像到極點。」
世真問︰「是為了那樣才喜歡她嗎?」
文太太笑一笑,「開頭也許因此吸引了他們,現在,我認為余小姐自有她的優點。」
「她是城內非常有名氣的文藝工作者之一。」
「世保也如是說。」
「你覺得她像不像思慧?」于世真問姨母。
文太太苦笑,「我是個失敗的母親,我與思慧不熟,我竟不知思慧有什麼小動作,我不覺得像。」
世真卻輕輕說︰「有時神情真像得離奇,驟然看去,嚇一跳,仿佛就是思慧。」
「怎麼可能?」文太太抬起頭,「思慧是無望的了。」
「每一天都是一個新希望。」世真鼓勵姨母。
「世真,年輕真好。」
世真低頭不語,兩人語氣中沉郁氣氛拂之不去。
得為生活奔波的人又自一種說法。
余芒與工作人員會面,大家坐在長桌前,均默默無言。
氨導演小張說︰「是劇本寫壞了。」
余芒苦笑,「即使是,導演罪該萬死,居然通過那樣的本子。」
制片小林說︰「宣傳不足夠,毫無疑問。」
「不不不不不,」余芒敲著桌子,「是我拍得不夠好。」
「導演何必妄自菲薄。」
「總比往自己臉上貼金好看些。」
「我們又沒叫老板賠本。」
余芒說︰「替老板賺錢是應該的,打和已經理虧。千萬不要以為不賠本就是英雄。」
小林攤攤手,「我們已經盡力。」
「還不夠好。」
「多好才是夠好?」眾女將都快哭了。
余芒想一想,「每一部都比上一部好,已經夠好。」
「我們並沒有做得比上一部差。」
余芒搖頭,「你饒了自己,觀眾必不饒你。」
「那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只有兩條路走,要不改行教書,要不拍好下一個戲。」
小林說︰「只怕外頭那些人臉色突變。」
「那麼快?」余芒說,「那更要努力。」
多現實。
余芒天生樂觀,不要緊,她想,過兩日撲上來打躬作揖的,也就是這幫反應快的人。
雖然這樣看得開,笑容仍是干干的。
散會後,獨剩小林及小薛。
小林掏出一包香煙,大家靜靜坐著吸煙。
很想說幾句話互相安慰一下,終于沒有,過一會兒她們拍著導演的背離去。
余芒比什麼時候都想去教書,只是不夠膽子說出來。
終有一日,當她坐在校董面前,要求人家賜一教席的時候,人家會說︰「教電影?不對不對,敝校只需要體育老師。」
還是章大編劇聰明,匆匆跑去結婚,創作生涯原是夢,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余芒取起小薛交來的一稿細看,只覺好得無邊,心頭略松。
餅一刻,她又躊躇起來,不少先例告訴她,許多前輩,曾經紅極一時,忽然之間,作品不再為群眾接受,月兌節而不自知,又何嘗甘心,還不是照樣推說,大眾心理太難觸模。
這樣推想下去,真會瘋掉。
余芒埋首進大沙發,申吟不已,此刻她身上穿著新買的時裝,多一分嫌闊,小一分嫌窄,不比從前的寬袍大袖,可供自由活動,更多一重束縛,余芒一骨碌跳起來剝下這第二層皮,套上舊時大裙子,再重新滾到沙發中。
挨得像只狗已經夠辛苦。
余芒做回余芒。
門鈴一響,余芒也不忌諱,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去打開大門,幸虧只是許仲開。
許君看到伊一副清純,眼楮腫腫,似有說不出的煩惱,有點意外。
他見慣她運籌帷幄,趾高氣揚的樣子。
「仲開,借你的雙耳給我,我需要它們。」
換了是于世保,听到這樣的話,那還了得,少不免馬上跟一句「除出一顆心之外,身體每一部分都屬于你」,但這是許仲開,他只會頷首說好。
「仲開,我不是動輒悲愁的那種人,我的煩惱是具體的,一塊大石那樣壓在面前,無法逃避,所以痛苦,我從不因為有人比我鋒頭勁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難過,你明白嗎?」
仲開微笑,「我知道,你的戲不十分賣座。」
唏。
人家只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听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麼地方。
余芒靦腆地笑。
奇怪,許仲開看著她,今天的余芒忽然一點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動人之處。
他從未想象過此生還會喜歡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見高估了自己,人是多麼善變,多易見異思遷,仲開茫然慚愧低頭。
「喂,別為我擔心,我訴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個戲我一定殺死全市觀眾。」
許仲開抬起頭笑。
余芒說︰「要不是我的心理醫生出賣我,把我丟下到外國開會,我才不會勞駕你的耳朵。」
「不,不,我全不介意。」
可憐的許仲開,怎麼同于世保比,一定是世保手下敗將無疑。
當下仲開微微笑說︰「會講話真是藝術,我一直羨慕你們。」
「你們是誰?」
「你、世保、世真,思慧,都能言善辯。」
余芒馬上加一句,「所以仲開你才顯得難能可貴。」
許仲開感動得心酸,不,余芒不像思慧,余芒比思慧懂得欣賞他,余芒完全願意接受他的優點。
今天的余芒一點都不像思慧。
「說一說你那導演生涯。」
「似只瘋狗。」
許仲開駭笑,「必定還有其他吧。」
「誰會同女導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工作蠶食我所有時間,佔據我所有感情,日夜顛倒,全世界出外景,息無定時,席不暇暖,哪里留得住身邊人?」
仲開點點頭,光輝下面,總有辛酸。
想一想問︰「女孩子適合教書,你為什麼不去教書?」
余芒一听,受不住刺激,放聲尖叫,飛身撲到許仲開身上,雙手掐住他脖子,要置他于死地。
教書教書教書,真想逼死她。
仲開握住余芒的手,忽然淚盈于睫。
余芒連忙松手,「我弄痛你?」
仲開默默搖頭。
「仲開,有話要說,請說呀。」
餅半晌他才開口,「思慧凡听到我訓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余芒搖搖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怪于世保佔上風,女孩子一向最討厭訓導主任。」
仲開無奈,把頭靠在牆上,閉上雙目。
余芒被他的哀傷沖淡了自己的煩惱,惋惜地說︰「我擔心你永遠不會忘記她。」
罷剛相反,仲開睜開眼楮,「很多人都這樣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終有一日會遺忘她。」這是人的天性,不設法忘記,無法生活下去。
我們的構造如此︰冷感、善忘、頑強,丟下痛楚,跌倒再來。
這是人的本能,為著保護自己,不得不尊己為大,賤視他人。
仲開恢復過來,微笑道︰「今晚應由你發言才是。」
「我的憂郁微不足道。」
「可以從頭再來的事,不算煩惱。」
「謝謝你的勸慰。」
余芒發覺對許仲開傾訴比去方僑生醫務所猶勝一籌。
「仲開,」她由衷地說,「你令我覺得無比舒適安全松馳,同你約會真正開心。」
余芒的職業已充滿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險家,雖然偶而有點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賞溫馨可信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