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套戲放映完畢。
三個觀眾面面相覷。
求真低聲說︰「中年李莉莉忽然失蹤,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柳探長看著求真,「你倒說說看。」
求真微笑,「她看了金雷寄給她的錄映帶,听到金雷呼召她,她終于放下凡間一切,跟隨金雷而去。」
柳探長十分震驚,「你真的這麼想?」
求真點點頭,「她恢復了青春,在戲中與金雷團圓。」
柳探長呆了一會兒,才笑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這不是真的!」
求真看著小冰。
小冰說;「科學不能解釋的現象一直是很多的。」
「小冰,饒了我好不好?」
小冰道︰「卜小姐是文人,文人的想像力一向豐富。」
求真說︰「把劉老總給叫來,他看過這套戲七次,他該記得這套線的結局,可以給我們印證。」
小冰說︰「我馬上去打電話。」
真沒想劉老總二話不說,立刻趕至。
小小鮑寓里此刻有三個男客。
求真說︰「老總,此刻我要重播戲假情真的結局部分,敬請留神。」
柳探長不忘挪輸︰「當心金雷把我們四個人都召進電影里去。」
求真不加思索地說︰「我們對他沒有意思,他才不會那樣做。」
柳探長回敬︰「卜小姐工作過度,已經走火入魔。」
大家靜下來,待劉老總看那個結局。
男女主角一出場,劉老總雙眼已經發紅,片刻間他淚盈于睫。
對白固然動人,老總的反應也似乎過激,不過,人是感情動物,令得老總流淚的,也許只是他私人的回憶。
丙然,他便咽地道︰「四十年了。」
大家知道還有下文。
「我與她當年一別,竟已四十年,奇怪,時間流到什麼地方怯了。」果然,老總是在懷念初戀情人。
求真問︰「她生活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此刻兒孫滿堂,移民澳洲悉尼,花園洋房有游泳池,幸虧沒跟我這個窮文人。」
小冰不耐煩听他的戀愛史,追問︰「戲的結局是否如此?」
老總低下頭,「不記得了。」
「喂,你不是看過七次嗎?」
「四十年前的一套戲,哪里還記得。」
求真問︰「你不是李莉莉的忠實戲迷?」︰
「人的記憶力會得衰退。」
求真喃喃地說︰「影迷靠不住。」
「對,」老總問︰「現我來有什麼事,這同李莉莉。失蹤有什麼關系?」
小冰打個呵欠,「明天再談吧,聚會解散。」
三個大男人片刻走得一個不剩,只余求真一個人坐在書房沉思。
她已完全清醒,一點睡意也無,搔了搔頭,為適才自己超現實的假設失笑。
李莉莉真有可能彼金雷招到戲里去以續前緣?如果是,則太理想了。
怕只怕世事沒有這樣完滿。
怕只怕李莉莉要不已生意外,要不還要寂寥地度過下半生。
星期一,返回報館,劉老總哈喝著給求真新任務。
求真完爾,他對故人的懷念終于過去,又可以如常生活了。
接著一個星期,求真忙得不可開交。一
所以當她接到小冰先生電話的時候,十分訝異,什麼,他還沒有忘記這件案?
「卜小姐,出來一次可以嗎?」
求真十分尊重小冰先生,她應約到小冰偵探社去。
小冰簡單地說︰「你想知道案子的結局吧。」
求真點點頭。
「我們找到了李莉莉。」
「什麼?」求真跳起來。
「她並不是失蹤,她只不過搬到朋友家去小住了幾天,已經主動出現。」
照說,听見李莉莉女士無恙,應當高興才是,但是小冰與求真同時失望得了不得。
真黑心。
小冰輕輕說︰「她的異性朋友是一個富商,從前是她的戲迷,听說他倆已論到婚嫁。」
什麼!
小冰先生說下去︰「卜小姐,我們不能對他人要求太苛,我們只希望人人可以安居樂業。」
「是。」求真低下頭。
「也許她真的忘了金雷,也許她沒有,但五十多歲的她還有一段很長的日子要過。」
求真點點頭,「你見過她?」
小冰答︰「她保養得很好,風韻猶有。」
又坐了片刻,求真告辭。
呵沒有人等人一輩子了。
戲假情真確是一個破戲,女主角沒有等男主角。
老總沒有等他的初戀情人,而她,卜求真,也終于會找到新人。
回到公寓,求真想重看那出戲,不知恁地,按錯了錄映機的組掣,等到發覺,整套戲已被洗得一干二淨。
求真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時間總要過去,人們的記憶系統裝不了那麼多東西,總得淘汰一些回憶。
于是,最難忘的人與事也終于會被忘記。
原著人之夢
鮑私兩忙,往往由早上六時做到半夜,六個月之後,長期疲勞漸漸現形,有一日,彎腰用蓮蓬頭洗頭,水聲嘩嘩,十分痛快,忽然之間,听到輕微鼻鼾聲,誰,誰在打鼾?一嚇驚醒,原來是自己在站著洗頭當兒躲了一覺,人,有時會累成這樣。
于是慢慢就不大同情失眠人了。
匆匆梳洗完畢,立刻要坐下趕稿,星期一至七,月頭到月尾,年初到年終,絕少告假,寫稿只得一個秘訣,便是寫寫寫寫。
有沒有想過不寫?有,天天有,可是你瞧,什麼都從寫稿而來︰自尊、自信、開銷、節儲,同時又光明正大地消磨了時間,故不敢不寫。
有時候真是蠻累的。
晚上渴睡,家人如還在身邊報告事務,便會對之說︰「我不行了,明天再說吧。」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訓練有素,將來百年歸老,也可以這樣對老伴說︰「我不行了,來生再見吧。」
不過此刻,第二天又起來了。
幾乎完全沒有娛樂,只能抽出片刻看看報紙雜志,為什麼這樣自苦?有許多工夫,假手他人,說不定將來就要後悔,還是今朝努力點好。
偏偏百上加斤,害了傷風。
流行性感冒病毒,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漢,許多人做手術也不過七天出院,好人一樣,但是傷風卻往往要兩三個星期才能痊愈,哼唧哼唧,去了半條命,又怕傳染給家人,一定戴口罩,再加上戴眼鏡,戴頭箍,整個臉重得似要跌出來。
還怎麼伏案苦寫?不如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無限內疚,掛住堡作,真佩服月兌稿成習慣的作者,多瀟灑,完全不在乎下一段稿子從何而來,確有過人之處。
終于墮入夢鄉,還在唉聲嘆氣。
精神漸漸安寧,吁出一口氣,失去知覺。
不知道靈魂有沒有去到離恨天。
飄緲間忽然听到一陣笑聲。
還不止一個人呢,笑聲一如銀鈴,悅耳無比,不禁月兌口問︰「誰,誰?」
「醒,醒……」
我睜不開眼楮,只得說︰「別吵我,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醒醒,我們這班人很難聚集在一起。」
我申吟,"小姐們,饒了我,我實在起不了身。」
有人同情地說︰「替她敷一把熱水。」
另一位說︰「給她做一杯釅釅的龍井。」
還有一個更佻皮,「寫寫寫成日價亂寫,活該累,寫那麼多干什麼?寫完我們,也該休息了。」
我還沒听出語病來,「為什麼寫,為生活呀,上有八十歲老娘,下有三歲孩兒,敢不寫嗎?」
她們笑作一團。
忽然有暖呼呼毛巾輕輕掩上臉來,我伸起手,抹一把。
又有人服侍我呷了一口清洌的龍井茶。
「什麼人對我這樣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
「讀者們一直算對你不錯。」
「讀者?」我苦笑,「讀者是老板,伙計肯賣力,老板們自然滿意。」
我伸一下懶腰,終于願意睜開眼楮。
一看到眼前情形,我呆住了。
我竟躺在一間雪白的臥室里,一面墻幾乎全是玻璃窗,外頭是蔚藍的天與碧綠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