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水長流 第18頁

第六章

亮堂堂的銅鏡前飄著一個臉上印著鞋印的倒霉鬼在認命地梳理著姑娘家的海藍色長發,雖然臉有些痛,可他的眼中卻全無哀怨,流露的盡是欣喜。看樣子,他不僅倒霉,腦袋還有點「啊達啊達」。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你,我以為你真的要殺了鏡花小姐。」看著銅鏡中她的雙眸,長流認真地再次道歉。「還有,我推了你……疼嗎,」

「還好。」反正也踹回來了。

長流緩緩地梳著她的發,冰冷的手指在找尋著合適的契機。「那個……你真的不願意我娶鏡花小姐?。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要不是看他單薄的身體在風雨中飄搖,她早就漂到西湖中了,還會再讓他為她梳發?

長流也知道娶鏡花小姐這件事純粹是他個人的私事,可他還是希望她能同意,畢竟這個機會與其說是上蒼給的,倒不如說是這個小妖精制造出來的。

「隨水,想听故事嗎?你每次臨睡前不都纏著我說一個故事嘛!現在我就給你說一個。」

她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听著,听著他今夜敘述的催眠故事。

「從前,有一個貴公子,還有一個大家小姐,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長到十多歲,兩個人之間產生了愛慕之情,便約好了要永遠在一起。」

隨水不明所以地問道︰「像我說的那種。永遠在一起'嗎?」

他笑著搖搖頭,將編好的發辮盤上她的額頂。「不是你說的那種朋友似的在一起,他們相約要成為世間最恩愛的一對,以愛人的身份永遠相伴。」

愛人間的永遠相伴和她說的「隨水長流」有什麼區別嗎?她不懂,只能靜待下文。

他按照她的意願說下去︰「他們許下了無數的海誓山盟,連西湖里的紅鯉都是他們相愛的見證。那個公子滿二十歲的當天,他的父母托了媒人帶著許多聘禮去小姐家提親。兩家門當戶對,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整個臨安城都為這件大喜事而喧鬧。

「那位公子很高興,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他違背了禮數,偷偷帶著他的愛人去西湖游玩。那一天像今晚一樣風雨交加,西湖卷翻了畫舫,小姐失足掉進了湖水中,那位公子為了救所愛之人不顧一切地跳進湖水中。他的愛人得救了,然而他自己卻淹死在碧綠如寶石般的湖水中。

「小姐的家人在知道所有的情況後,害怕親家找上門算賬,使硬說那位公子是自己失足溺水而亡,小姐也遵照著家人的意思如是說。公子家九代單傳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他的娘親在得知兒子亡故後疾病交加,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了。而他的爹晚年喪子、喪妻,承受不住打擊,散盡家財出家成佛。」

隨水望著銅鏡中那雙失神的眼終于明白了過來,「那位公子就是你,對不對?」

輕輕地點著頭,他那張蒼白的臉上全是悲傷。「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我無意中毀了自己的死亡名單,弄了個無法投胎轉世,成了孤魂野鬼,只得重新回到這里。誰如再歸來卻早已是面目全非。」

「她呢?你救的那個人呢?」她好奇的追問。

「你說的是水月——她是鏡花小姐的曾曾曾祖母,也姓徐,閨名水月。」再提起已無任何激動,他純粹是在敘說一段百年往事。「說來也巧,我從地府歸來的那天正是她出嫁的日子。那天沒有陽光,我飄在半空中,屈著圍牆看著她披上大紅蓋頭,走進大紅花轎,在大紅鞭炮的喧囂聲中嫁作他人婦。」

隨水一張嘴巴大的能塞進兩顆雞蛋,「她就這麼嫁給了別人?說書人的故事中不是都生死不離的嗎?」他輕笑,為了她的單純。「要不怎麼說是故事呢!」

「那後來呢?」她看著銅鏡中他的臉問下去,「你就這樣度過了百年光景?」

他不說話,用桃木梳子繼續為她梳著發。「水月她沒有讓我等太久,她又回來了。」

「呵?」

長流的眼神望著銅鏡深處,像在找尋當初的回憶。然而回億渺渺,又豈是唾手可得的真實。

「我一面適應著鬼的身份,一面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什麼都得從頭開始學習,洗衣、種菜、收拾屋子、做飯……因為什麼都不會,所以雖然孤獨,卻也忙碌得充實。就這樣過了五年,一天夜里去書肆看書回來的路上,突然听人說徐家的水月小姐被夫家休回來了。」

隨水簡直就要拍手叫好了,「這根本是活該嘛!」在人間待了這麼一段時間,她也知道出嫁的婦人被休是怎樣的被人瞧不起,那簡直比死了丈夫還可怕。

長流倒是沒加什麼評價,只是公正地說下去︰「她被休的原因說是她的丈夫一直有個很寵愛的小妄,迫于父母之命才不得不娶水月的。後來地的公婆相繼去世,受寵的小妾不知從哪兒听說了水月曾經與我訂過婚的消息,在水月的大家大肆渲染。她的丈夫耳根子軟,一下子就將她休掉了。小妾怕水月的兒子將來搶了家里的財產,就連孩子一起趕了出來,孩子後來姓了‘徐’,也就是徐老爺的曾祖父。」

「她回來你沒去看她嗎?我不相信。」

她問得直接,他回答得也不含糊,「我去了,听見她回來的消息我立刻就趕去了。那是一個月夜,很美的月光柔軟地酒在西湖那碧騰騰的水面上。沒等我趕到她的身邊,就看見了她徘徊在湖邊的身影,我原以為她是在欣賞月色,沒料她竟是去尋死。」

「好不容易被你從西湖里救了性命,她居然還再去尋死?有沒有搞錯啊?」小妖精就快拍著桌子罵人了。如果水月此刻出現在她面前,她準保會將她一腳踹進西湖里。

她所說的正是長流最不甘心的片段,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緊緊地握成拳,似乎在隱忍著什麼。

「看見她在湖中掙扎的身影,我頓時跳進了水中,我想救她,我真的想教她。其實我已經抓住她漂浮不定的身體了,就在那一瞬間,透過澄清的湖水,她看見了我的臉。像是見到鬼一樣……不!她就是見到鬼了,她大叫著︰‘鬼啊!有鬼啊!’她的臉上寫滿恐懼,對我的恐懼——對我這個她曾經發誓以性命來愛的男子的恐懼,對我這個用性命來愛她的男子的恐懼。那一刻我的全身失去了反應,簡直是鬼使神差,我松開了手。水……如此清澈的水從她的鼻喉間涌進她的身體,就這樣——她沉人了水底。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已是面目全非。」

他的手穿透她的衣袍,將冰冷的溫度傳遞給她的感覺,她被他的心凍傷了。

百年往事一幕幕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的心似乎能感應到他被所愛的人喊成「鬼」的心情,那種眼睜睜看著所愛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傷痛沖擊著隨水的神經,她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不是為了死去的水月,而是為了這個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水鬼。

百年鑄就的自責一再地敲打著長流的心門,他問上眼沉痛地訴說著,「我能救她的,我真的能救她的。如果當時我不松開手,如果我不是那麼在意她說的話,如果我再用心一點,或許她就不會……」

「看看你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隨水已經站起了身。將他按到銅鏡前坐下,她抬起他的下巴讓他去看銅鏡中的自己。「告訴自己,你已經盡力了,你問心無愧。那不是你的錯,天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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