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她把哭泣的一半壓下,讓堅強的一方仰高頭顱,用自信而威嚴的目光掃視眾人。
「海盜還沒來,你們就先膽怯了,你們還怎麼跟海盜作戰?」
「可是大少爺……」總管說。
「大少爺只是暫時離去,他很快就會回來。」鳳四娘厲喝,打斷他的話。
她賞給那些家丁們一人一腳。「統統給我站好,看看我們四周,看看你們自己!我們在屋牆後,只要我們守好進出通道,海盜進得來嗎?我們的藤甲比他們好、我們的刀子比他們利、我們還有弓箭,別說幾百個海盜了,就算多來一倍,我們也不怕。」
總管和家丁們愣愣地看著鳳四娘,她只是一個女人,她懂得作戰嗎?
但她沉穩的模樣,確實讓他們慌亂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
她搶過一名家丁的佩刀,反手,絞斷了礙事的長發。曾經,她將這發當寶貝,因為徐熙說漂亮。
而她幻想著與徐熙結發,攜手一生一世。
可在這當口,她舍去了它,看它在風中一點一點散開。她的情彷佛也在那一瞬,被扯得粉碎。
青絲一縷一縷飛向遠處,然後飄落地面,沉入泥水中。
她可以想像得到,不久後,會有多少人的腳踐踏過它,再也不會有人珍惜它了……
而她,她連為它流一滴眼淚的心神都沒有。
她月兌下簑衣,露出里頭精致的藤甲,這是徐熙特地為她準備的。
她的手撫過藤甲,仍可以感受到他的關心,但這不足以彌補他拋下她時,帶給她和整個徐家的打擊。
「四娘,你想干什麼?」總管看著她決絕的樣子,不禁慌亂。
「你說呢?」她推開他們,領先走下望樓。「你們膽小就算了,但我要為保護徐家、保護我自己盡一份力。」
「可你不會武功啊!」管家著急追上她。他終于想起,鳳四娘是徐熙最心愛的丫鬟,連這麼危急的時候,徐熙都帶著她,萬一他們沒保護好她,讓她受了傷,等徐熙回來,大家就麻煩大了。
「即便我不會武功,我也可以躲在牆後遞刀子,難道我連這種暗算人的事都不敢做?」鳳四娘回頭,掃過凌厲的一眼。「我寧可在作戰中死去,也不要讓海盜進來。你們難道忘了,數年前,海盜屠村是怎生一番景象?婦人被先奸後殺,男丁蚌個死無全尸。我,鳳四娘絕不做別人刀殂上的魚肉。」
總管和四名家丁都愣了。他們為什麼害怕?不就是怕死?
但眼前去跟海盜拚死,與破家後被海盜虐殺至死,有什麼分別?
想死是很容易的,差別只在痛快地死,或者痛苦地走到生命最終。
總管和家丁們都不再發抖了,他們臉上依然有絕望,但更多的是豁出一切的拚勁。
鳳四娘可以感受到身後那突然出現、如烈士慷慨赴死的激昂情緒。
她松下一口氣,就怕他們恐懼到放棄抵抗,只要大家有勇氣,拚死一戰,海盜不一定傷得了他們。
她沒有辦法像徐熙那樣,給他們信心,她只能用自己的方法鼓舞士氣。
她也擔心會失敗,但如今……她抬頭,深吸一口潮濕的空氣,高揚的臉感受到一抹冰涼,雨又絲絲點點地落下來了。
她成功了,她很慶幸,可眼角卻開始滑下溫熱的淚珠。淚和雨混在一起,沒有人能看見,也沒有人分得清。
或者徐熙在,他會懂。但他終究不在,正如她一直擔心的,他,總在最關鍵的時刻缺席。
她又覺得冷了,好想念徐熙的懷抱,但越想念,她心里那絲怨就越茁壯……
第7章(1)
當徐熙帶著徐淨然和七夫人突破海盜的包圍,回到徐宅,一些海盜已經爬上高牆,正跟家丁們對抗。
幸虧他早有準備,家里的護衛堅強,任海盜們左沖右突,也難越雷池一步。
他稍稍松了口氣,正想帶著徐淨然夫妻上後宅,同時,他剛才挨了幾下攻擊,那些零碎傷口也要處理。
突然,一個聲音飄入耳畔,頓住他的腳步。
「小虎,你不必跟著我,我不會逞強的,你快回自己的崗位,別讓海盜有可趁之機。」是鳳四娘。
她的聲音平平板板,帶著一種心碎的疏離。
她怎麼下望樓了?徐熙緊張地極目四顧,搜尋著她。
最後,他的視線定在二進門前,那條窈窕的、卻屹立不搖的身影上。
她居然跑到這麼前面,她不知道那里太接近戰場,很危險嗎?一瞬間,他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徐熙隨手捉住一個跑過身邊的家丁,將徐淨然夫妻交給對方。
「你把七爺和七夫人送回後宅鎖起來,記住,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私放他們。」
「鎖……鎖起來……」家丁以為自己听錯了。主子怎麼舍得鎖徐淨然?
徐熙也是沒辦法,徐淨然已被七夫人鼓惑,他現在又沒有時間開導他,只能先將人關起來,保住他性命,再圖後計。
「我說把他們鎖起來,你听不懂嗎?」他看著鳳四娘在那里指揮調度,受傷的家丁退下來,完好的頂上去。
一個又一個渾身是血的家丁或走或被抬過她身邊,她一一慰問。
礙于不懂武的關系,她沒辦法與家丁們站在同一陣線對敵,但她的心卻做到了與他們一起。
所以那些家丁即便受傷,也沒有慌亂,這場防守戰打得非常漂亮。
他應該為她驕傲,但他卻心急又心憂。
他深深記得她有多厭惡、多懼怕血腥。之前在船上,她強撐到暈過去,讓他深以為戒。
而現在,她又全身染紅,好像在血池中掙扎著求生。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動搖了——他總為了徐淨然,在重要時刻背離她,這樣到底對不對?
「還愣著干什麼?立刻把七爺和七夫人送進去!」他忍不住把怒氣發泄在家丁身上。
「是,大少爺。」家丁嚇一跳,扛著徐淨然夫妻就往後宅跑。
徐熙恨恨的一拳打在身邊的假山上,石制的山體布滿裂痕,卻不曾碎裂。
這是他最好的武功,叫斂息,就跟他的個性一樣,威力無匹,卻又深沉內斂。
他就算是發火,依然是克制的,正因為他總把情緒藏心里,所以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他。
他像一抹流星似地越過層層守護,這途中,凡是被他看到的海盜,沒人能活著到隔日。
他來到鳳四娘身邊。
她正在指揮下一波的輪換,專注得沒發現他的到來。
「大少爺。」但小虎看見他了。「我們——」
徐熙對他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里有我,你回前門去吧!」他已經平復了心緒,冷靜地說。
小虎遲疑了一下,他很舍不得離開鳳四娘,但主子的命令他不能不听,所以他還是走了。
終于,鳳四娘吩咐完了。
那些家丁一拱手,短短一瞬間,走個干淨。
鳳四娘身邊只剩徐熙。
她好像失神了,呆呆地看著天空,烏雲已經散盡,唯余殘陽如血,映著大地,鮮紅一片。
她做到了!沒有依靠徐熙,她仍能指揮部署,守護徐家、守護她的夢。
她很高興自己的能力派上了用場,同時,卻也很失落,因為徐熙不足以依靠終生。
可如今,她已成長到不需要仰賴他了,她為什麼還如此無助悲傷?
因為一個人好孤獨,因為她預想中的家、她的夢里,徐熙一直與她同在。
沒有徐熙的夢就不完美,偏偏,她卻留不住他。
她感覺到他回來了,可遲了,在他轉身離去的那瞬間,她已將心門關上。
所以她假裝沒注意到他,假裝沒發現,他一直在看著她。
徐熙的視線定在她的短發上,那曾經美麗如瀑、比黑夜更加神秘誘人的長發不見了,只剩下短短的青絲,垂在肩膀上,散發出一種悲傷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