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大男人 第33頁

「我知道。」如果氣,她怎會介意那些無聊詛咒,延誤病情。

「他……還好嗎?」

「不差,但他很想你。」

「阿譽……如果他趕不及,可不可以幫我傳話,告訴他,我不氣他。」

「他趕不及,等你動完刀,親自告訴他。」這些話,他說得很心虛,檢驗報告榨乾了他的自信,這幾天,他反覆掙扎,考慮著要不要放棄手術,他很害怕,怕自己是劊子手,毀了她最後幾個月生命。

她不是個愛奢望的人,所以馬上轉移話題。「如果我醒來,忘記你是誰,怎麼辦?」

「再當一次作家先生,讓你再一次愛上我。」

「如果到最後我決定去當仙女,你怎麼辦?」

蔣譽突地把她摟得緊緊緊,然後故作輕松的說︰「我和晴天密謀過了,商媽媽歸她、跳跳歸我,所以仙女名單里,對不起,沒有商天雨。」

「我會努力贏過這場手術,但是萬一——」

「沒有萬一。」他切斷她的話。

她拍拍他的大手,「讓我說吧,我希望能把每件事都安排好。」

就像她安排他和杜絹的幸福?傻氣,世上沒有人或事可以被安排,若不是走到最後一步,沒有人能知道自己被定在哪里。

他這麼想,卻沒這樣說,說的是——「你想安排什麼?」

「不要為我哭,我要你開開心心送我到媽媽和姊姊身邊。」

他想也不想的搖頭,他不可能不哭、不可能開心,她在強人所難。摟緊她,把頭埋進她頸窩問。

「我是外貌協會會員,如果手術後我不幸變成植物人,可不可以……在第一次感染的時候就放棄急救?」她扯著他的袖子,問得痛心。

他不回答。

「下葬的時候,阿譽可不可以幫我換上青鳥的舞衣?不管在不在你身邊,我都會努力當阿譽的小青鳥,為阿譽帶來幸福。」

他繼續保持沉默。

她自顧自往下說︰「等我變成貨真價實的青鳥,我會在人間尋覓,為阿譽找個好女生,讓她愛你、疼你,在未來幾十年里,照顧你。」

「我不需要誰照顧。」

「要的,阿譽對工作太拚命,需要一個女人來照顧身體;阿譽的心靈很空寂,需要人傾听他的心聲。打勾勾,如果我找到這樣的好女人,我會讓她穿著藍色小洋裝出現在阿譽面前,如果阿譽心動了,就努力追求她,好不好?」

她伸出大拇指、小指,要和他做約定,但蔣譽固執不肯,大掌一包,把她的小手包在掌中間。

「阿譽,我很擔心你……」

「你該擔心的是如何打贏明天的戰爭。」

「我當然會盡全力贏,不過是想讓自己更放心,沒有後顧之憂地往前行。」

她拉開包裹自己的大手,稚氣地推出拇指小指。

蔣譽定定看著她,酸氣襲上鼻心。手術成功率那麼低,她的賭運偏又奇爛無比,交代後事難道真的成了她可以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不想放手,不想讓死神站在面前嘲弄他的愛情。兩顆淚水滑下,他不準自己哽咽,別開臉,仍擁她在懷問。

「阿譽,我說的每件事,只是在預防萬一。」

抹去淚,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我知道。」

「我的舞蹈老師說,只要把準備做到一百分,成功的機率就會大幅提升,為了我的成功,阿譽是不是該容許我為自己做好準備?」

對、對、對,她說得都對,只不過,他怎會是她的準備範圍?

商天雨無視他的嘆息,模索著,拉起他的手,折出一個和自己相同的動作,小指勾小指,拇指壓拇指,她強迫他承諾。

「除了準備,我們沒別的事情好做了嗎?」他不想手勾手傷心。

「嗄?」她沒听懂。

他說了,「所有的檢查通通做完了。」

「對,早上抽完最後一次血了。」

「你要到晚上九點才開始禁食。」

她點頭。「護士小姐是這樣交代的。」

「我們還有十二個小時,為什麼不好好利用?」交代後事、愁容相對,都不是最好的方式。

「利用?」在醫院里面?她不懂。

「我們出去玩吧,吃好吃、看好看、玩好玩的,今天我當你的眼楮,帶你領略台北風情。」

就這樣,他們向醫院請假,在不知道明天存不存在的時候,把握起最後。

他們去北投泡溫泉、去金山吃芋圓、去饒河夜市喝藥炖排骨、去百貨公司買漂亮洋裝。他們玩得很累,晚上,兩個人雙雙躺在單人病床上時,她問︰「明天,我可不可以穿我的新洋裝進手術房?」

棒天,是雨天,諸事不順。

從一大早,商天雨的點滴就漏了,她的體溫偏高、沒事哭了起來,哭得蔣譽一團亂。

她莫名暴躁、莫名發飆,莫名地為難蔣譽,而且直到她被推進手術室前,她父親都沒趕到醫院。

九點半,她進開刀房,蔣譽的眼皮跳得很厲害,握住她的手心不斷出汗,恐懼在心底蔓延。

尾聲

百花盛開,墓園旁的雞蛋花開出亮眼金黃,紅的、橘的、粉的九重葛爭相競艷,美麗的春天一如墓碑上女孩的美麗笑臉。

蔣譽一襲深黑色西裝,白色襯衫結上紫色領帶。紫色,是女孩最喜歡的顏色。

他捧著一大把長睫玫瑰,九百九十九朵,是花店小姐推薦的,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天長地久。

這是很好的推薦,因為他們的愛情靜止于若干年前,停在不變的永恆點,他沒忘記她的笑顏,而她,除了他,再不會愛上別人。

不褪色的愛情、不改變的情人,是不是符合了天長地久的條件?

「嗨,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他問,語調里有淡淡的哀愁。

然而他發現,原來時間會把濃烈的哀愁轉淡,讓胸口的疼痛不再深郁。

「我听過一個論調,是公司里面的員工告訴我的,他說,天堂里有喝不盡的瓊漿玉液,酒後駕車也不會收到紅單,真的嗎?那麼,在那邊開PUB一定會倒閉。」

講到最後,他輕輕笑開。果然是奸商啊,走到哪里都不忘記能夠做什麼生意。

「除了PUB,交通警察和計程車都會沒事干,那他們在那里,日子那麼漫長,要做什麼?你一定要說,在天堂里什麼都不必做,只要每天開開心心唱歌跳舞就可以……唉,我開始擔心了,像我這種勞碌命,是不是登不上天國的天梯?」

他把玫瑰花束拆開,將玫瑰花一朵朵插在墳上上,種滿韓國草的綠色墳墓,點綴起點點鮮紅,熱鬧精彩。

「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想知道,是不是住進天堂就會無憂無慮,沒有哀愁的人生是不是會比較愜意?」他頓了頓,接話。「你要說我笨了對不?這麼簡單的問題干麼問,答案就是一整個對,不必懷疑。可是最近我發現,有憂郁不是壞事……」

一顆雨水落下,阻止他的話。

蔣譽仰頭,厚厚的雲蓋滿天際,天空陰了兩日,悶得人發慌,好不容易下雨,感覺舒服多了。

雨下大,但綿綿密密,像絲,涼涼的雨水貼在臉頰邊,帶著冰涼的清爽宜人。

跳跳最討厭雨天,老說自己的命很壞、淚水叮叮咚咚掉不完,就是名字里帶了太多水,可偏偏又愛淋雨。

那時他嘲笑她。「你以為自己是絳珠草投胎的林黛玉哦,你哪有淚水叮叮咚咚掉不完?」

她噘嘴不依。「我都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對,他沒忘記,她是越傷心就要笑得越陽光的跳跳,舍不得啊,舍不得她總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哭泣。

他的跳跳,他對她的愛一天比一天增加……

開刀前,他們約好要做很多事,跳跳說︰「等我眼楮看得見了,我要回到舞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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