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水淹到我的脖子,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但是我真的不敢放開她,只能死命抱住她的手,放聲叫喊,『媽,不要死,你要陪小今一起等爸爸回來!』
「知道嗎?就是這句話讓媽媽突然清醒,她抱著我回到岸邊,又哭又笑又親我,一直跟我道歉,說她自己怎麼那麼糟糕,居然忘記等爸爸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小今也有份……然後,她說她等爸爸,等得很孤獨……」
從那天以後,她成為媽媽的最佳盟友,她們一起等爸爸、一起相信爸爸深愛她們。
蔣擎輕撫她的長發,心揪扯著。
「這件事,我們沒對任何人說,那天下午我和媽媽回到家里,外公、外婆去散步了,媽媽幫我洗澡後,到廚房燒了滿桌子的菜,那天晚上,叔叔來我們家里,媽媽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清楚,除了爸爸,她再不會愛上任何男人。」
小今不知道自己怎會對蔣擎說這件已然塵封多年的往事,更不知道,說這件事時,她會淚流滿面。
殘忍!沒道理讓一個小女生面對這樣的事。蔣擎咬唇,抱住小今的手臂緊了緊,開始恨起自己,因為接下來的他,仍舊必須對她殘忍。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餐桌上,媽媽打扮得很漂亮,穿著和爸爸結婚時的小禮服,手指頭戴著她平日舍不得戴的結婚戒指,和叔叔攤牌。
「阿擎,你能理解嗎?當一個人獨自經營著困難重重的事業時,很容易灰心放棄,如果有人和你站在一起,在困難時彼此打氣,痛苦時相互安慰,他們就會一直支撐下去,所以我得當媽媽的最佳拍檔,我要她知道自己不孤獨,我樂意她相信爸爸會回家,樂意听著她一遍遍自我欺騙的謊言。」
她,再也不要舊事重演。
她堅毅的臉龐讓蔣擎動容。鎖住自己的一生成就母親的夢想,這樣的女生,他該怎麼形容?
「那麼多年了,難道你母親沒有可能有一點點動搖?」
「她的愛情是盤石,專門用來見證海枯石爛、天荒地老的,即使愛情只存在記憶中,但它是媽媽最重要的信念。昨天,外公憂心忡仲地對我說……」講到這里,她臉上浮起一朵紅霞。
「他擔心什麼?」
「他擔心我愛上你,提醒我你畢竟是個過客,隨時隨地會離開這里。」
講這種話,小今很害羞,可是她選擇說出口,因為她在他身上,理解了母親的一見鐘情,同意女人的第六感夠強烈。
「你怎麼回答?」他竟期待起她的答案。
「我說,在我有把握之前,不會輕易把我的愛情交出去。」
她剝下第三顆倒地鈴的果實,倒出種子,蔣擎直覺打開手心,但這次她沒給他,只是握緊果實,收到背後。
他看她一眼,狐疑。
「你沒有仔細看清楚我給你的東西,既然你不珍惜,我就不給。」她認真解釋。
對阿擎,她沒有把握,怎能把心交出去,即使對他,她的第六感早已認定。
「只不過是野草的種子,有什麼好珍惜?」他好笑的反問。
小今搖頭,珍重地打開手,她的手心躺著三顆黑不溜丟的黑色種籽,她用手指頭撥了撥,讓他看清楚。
結果蔣擎看見每顆黑色種子上都有一個小巧精致、米白色的心形。大自然……真讓人驚艷。
「念國中的時候,我和同學發現這個秘密,還到圖書館查資料,才知道倒地鈐的種子有毒,所以,愛情很毒,沒有把握就千萬別亂踫,就像沒把握去掉河豚的毒,就千萬別嘗試它的滋味。」
「沒錯,你還太年輕,是不需要觸踫愛情的年齡。」
「我二十三了。」她皺鼻子抗議。誰說她太年輕,文全叔的女兒比她小半歲,都當媽媽了呢。
「還是太小。」
這年頭的女人應該獨立自主,創造自己的事業生命,盼望愛情、依附男人都是愚蠢想法。
「你很老了嗎?」她伸手撥撥他的劉海,以為會在里面找到幾根白頭發。
「對,我三十歲了。」
他抓下她的手,緊握。
她是很「隨便」的女生,第一天見面就抓他的手到處跑,第二天全家看電視時,就擠到他身邊偎著、靠著,第三天、第四天,她沒把他當男的,他也很難把她當成女生。
然後,她對他越來越隨便,他也就慢慢習慣她的「隨便」了。
「你找到愛情了嗎?」會不會在遠方,有個女人、有顆心,專屬于他?
「我這種人,不需要愛情。」
他看不起愛情,不管是父親瞬息萬變的愛情或是賀巧眉堅定不移的愛情,通通看不起。
他認同她的說法,愛情毒,沒把握就千萬別踫。
這輩子,他不讓自己涉險。
小今又嘆氣了,一樣是輕得讓人無從察覺的嘆息。
回到家里,她又回復多話、可愛、單純到有點豬頭的可愛模樣。
此刻,蔣擎終于弄懂了,她的獨立堅強不在家人面前表現,她在扮小裝傻,利用母親的責任感,讓母親不忍棄她而去。
回家後,小今拉著蔣擎打青芒果,兩個人分工合作,他打一顆,她追著圓滾滾的青芒果四處亂跑,沒多久就打下滿滿一盆,她說他們是合作無間的芒果雙人組。
接著她又用一把鋁梯爬上爬下,摘取成熟的黑紫色桑椹。
外公的桑椹還是很沒家教,動不動就染了他滿身的黑紫色,有時候更過份,居然當眾砸上他的額頭,在他臉上做新款刺青。
不過,蔣擎已經很習慣沒家教的桑椹了,反正他在吃掉它們時,也沒表現出多少家教。
小今很開心,銀鈴笑聲扯著他的快樂,把他的冷淡遠遠推離,不愛笑的他,總在不經意間對她暢懷大笑。
好幾次他發現,便刻意繃住臉,控制自己的笑覺神經。
她發現他繃臉,非但不懂得收斂,還動手動腳扯著他的臉頰說︰「你的臉那麼臭,一定是火氣太大,多住兩個月好不好?等蓮子結好,我剔出蓮心熬茶,替你降火氣。」
在說這些話時,她早已經知道蔣擎不需要愛情,也明白自己掌握不了他的心,可她仍然希望他留下來,一天、兩天、十天或者十個月……八年。
她沒想過自己有什麼目的,只想著明天睡醒又能看見他帥氣的臉。
蔣擎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動搖得控制不住,是在幾天前的午後。
那天,天陰陰,小今帶著他走進沒人的原始森林。
「前幾年有高爾夫球場老板想跟外公買下這塊上地,外公不肯賣,後來他們改變方案,決定買另一塊更有價值、靠大馬路更近的土地和外公交換,外公很固執,還是不肯答應,村里的人都覺得外公既不懂得算計又不通人情,後來高爾夫球場還是蓋了,蓋在陳旺伯公的茶園里。」
扯下一段竹葉,小今東掃西掃,還掃向他臉上,嬉戲玩鬧。
「你外公為什麼堅持?」蔣擎撥掉她的竹子,握緊她的手,不讓她調皮搗蛋。
「對啊,我也問外公,給人家方便不是很好嗎?外公回答,『土地是用來養育人畜鳥獸的,不是拿來滿足少數人的虛榮娛樂,種子在泥巴里面生長,長大以後孕育萬物,人類應該懂得尊重大地,不應該輕賤它。
「何況,高爾夫球場扒在山頂上,短短的韓國草根本做不來水土保持,下一場大雨、刮一次台風,土地一定會向人類抗議。所以外公寧願放著原始森林不生產,也不肯賣給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
听到這里,蔣擎笑了,他就是她口中「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