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巧眉沒說話,沉默的她,連淚水都是沉默。
很久,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站著,她默默垂淚,他靜靜看著她的委屈。
終于,她又開口說話。「喬宣的腳怎麼了,為什麼不能走路?」
「他被抓走那天,想跳車回到你身邊,沒想到出車禍,被後面來車撞個正著,從醫院醒來後,他的下半身癱瘓,和這里有關的記憶全數消失,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經來過台灣。」
所以,他忘記她了,忘記得理所當然,連讓她出口責怪的機會都沒有?命運待她……真刻薄……
「然後呢?」
「之後,他的身體慢慢恢復,並且接手家族企業,十幾年前,娶了一個很好的妻子,兩個人互相扶持,日子過得很幸福,前幾個月,他突然恢復記憶,才要求我到台灣找你。」
原以為喬宣薄幸,怎知竟是命運弄人。賀巧眉輕搖頭。
「他愛他的妻子嗎?」笨,到現在她還關心模不著、看不透的愛情,未免太蠢。
「對。」
他和她,不是可以走在一起的人。這句話,喬宣的母親說過,但當時,他們都不向這句話低頭,他們對彼此發誓要牽手一輩子。
可是,人爭不過命。
「喬宣有沒有後悔過……再婚?」竟問出這麼可笑的問題,連她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沒有。」
他看著她的傷慟欲絕,拳頭緊握,憎恨自己是個卑鄙小人。
擦去淚,她抬頭看他。「既然如此,他何必要你來找我?」
「他要我找到你,確定你是不是……和他一樣幸福。」
他再度揮刀,用口口聲聲的幸福來逼迫她絕望,他比自己所知道的,更惡劣。
知道她幸福之後呢?他便可以理所當然的繼續自己的幸福?賀巧眉苦笑。
「他的妻子,是個很好的人嗎?」
「是,她無怨無悔的照顧殘廢的丈夫十幾年,再加上難以相處的婆婆……但是,再辛苦委屈,她也沒有過半句怨言。多年扶持,他們互信互愛,再也離不開彼此,但是喬宣覺得對你很抱歉,希望能知道你的近況,知道你的生活是否無虞。你想回到他身邊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安排,至于他的妻子……我們再想辦法。」
他在下賭注,賭賀巧眉的善良,賭這段日子的觀察,自己沒看走眼。
能怎麼安排?三人行的世界無法成立,她有愛情潔癖,不容許瑕疵在她的愛情里現形。
況且,她怎能逼他的妻子退出?阿擎說得很明白,人家無怨無悔的照顧、無限制的妥協忍讓,這十幾年,對方過得和她一樣辛苦呀。
只是,她怎甘心呵。
她還以為阿擎是薛平貴的前哨站,特來測試王寶釧的心情是不是數十年如一日,確定了她的心,他便要身騎白馬走三關。
她還以為阿擎是要為她帶來幸福的天使,將要為她圓起多年相思夢,為她預約下一場幸福門票。
「給我一個答案,我會照著你的意思去辦。」
蔣擎心狠的催促著她給答案。
她的意思嗎?她想見喬宣,想把問題丟給他作答,看他在單選題里,選擇她或她。
她想指責他違背了承諾,害她堅守一場長長久久的夢,偏又不讓她的夢得到善終。
她想怨他,怎麼可以情緣未了便斷了心、忘了情;她想恨他,恨他的愛情善變,恨他的心不如她情堅……
可是,見了、罵了、怨了、恨了又如何?她的愛情潔癖仍然在,他與結發妻子仍是互信互愛……
背過蔣擎,她仰頭,吞下忿忿不平。「告訴他,我很幸福,不勞費心。」
「他現在很富裕,有能力給你們……」
「不必,既然他決定放掉我們,就不要有罪惡感,不必企圖想要補償什麼,我和小今什麼都不缺。」只缺一個又是父親又是丈夫的男人,他給不起,她不會硬逼。
「你有權利要求的。」他加重口氣。
吞下哽咽,賀巧眉轉身面對他。「請你不要把這些事告訴小今,小今一直在等待她的父親回來,我不希望她的夢想破滅。」
蔣擎苦了臉。這是怎樣的一對母女?
女兒怕媽媽心碎,勉強自己相信父親終會回家的神話,而母親怕女兒夢想破裂,強要隱瞞丈夫再不會回家的事實。
心,隱隱作痛,他恨透自己。
他眼底的同情和她眼中的絕望對峙著,她說不要有罪惡感、不要企圖補償,他卻沒辦法剔除罪惡感,沒辦法不補償。
這時候,小今從屋里跑出來,兩根長長的辮子在身後甩動,她奔到母親和蔣擎的面前,看著兩人。
「哦哦,臉色不對哦,你們吵架了呴,蔣擎,你真了不起,全世界沒有人有本事把我媽惹火——」
賀巧眉勉強拉起笑容,截下她的話,「阿擎要回美國了,跟他說再見吧。」然後,提著裝滿蓮蓬的桶子進屋。
阿擎要回美國?!
小今頓時手足無措,兩顆眼珠子東飄西蕩,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落腳。
可不可以別走啊,可不可以再留幾天,可不可以不要……不要把她當成生命中的過客?
愛笑的她,現在嘴角向下飆,甜甜的酒窩蓄滿酸酸的淚水。她的阿擎,要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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頎長的身子半倚門框,蔣擎不想面對姊夫,卻不能不站在他面前。
原則上,這次的任務不算失敗,賀巧眉很好說話,他不過說明現況,她便松開手,他以為她不甘多年等待,會很難纏,沒想到,她是他見過最特殊而且最了不起的女人。
他圓滿達成目的了,卻有滿滿的挫敗感,分明大贏,卻失落得不想說話。
行李箱里面滿滿的,全是小今準備的禮物,茉莉花茶、情人果、桑椹果醬、山藥烙餅,還有她號稱即將失落的傳統工藝——葉編蟋蟀。
他空手去,回來時,帶滿了不願意帶回的東西。
鼻子發酸,他仍然不承認,自己的心已經落在那里。
賀巧眉對小今說︰「阿擎要回美國了,跟他說再見吧。」
小今發傻了,呆呆看他,呆呆扯住他的袖子不說話。
他以為她要問︰「你不是說要多留一點時間嗎?我們不是計劃好了,要帶帳篷去看流星雨,氣象局預測半個月後會有流星雨呀,我們這里沒有光害,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可是,她沒這樣子問他。
他不知道,她有一顆縴細敏感的心之外,還有一張擅長演戲的笑臉,很多時候,讓他分不清她的性情是樂觀活潑還是憂郁寡歡。
他只知道,下一秒,她又掛起招牌笑容,甜甜的、香香的,像茉莉花那種,扯扯他的袖子笑說︰「什麼嘛,原來不是我做錯事,而是因為你要回去才心情不好啊!」
他沒回話,這次,他明顯看出她的刻意。
她的笑越張揚,他的心情越低落。
「你是原始人啊,要回美國就回美國嘛,反正現在有手機、電話、電腦……再不然還有郵局啊,大不了你寫信給我,我們可以聯絡的方式有幾千種,干麼裝酷!」
她胡言亂語說一通,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她就拉著他往屋里走。
「你真的今天就要走嗎?」
「對。」再留下,痛的是賀巧眉,他不想再替自己添罪。
「馬上就要走了嗎?」她追問。
他願意多待一會兒,但他沒有權利,賀巧眉垮下的雙肩、強忍的淚水,刺激著他的心。
「對。」他說。
「連半天都不行嗎?」
「不行。」
「那就真的沒辦法了……啊,來不及了,快點快點,你也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