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貴人見我抱著斷腿的葵花,額頭磕得都是血,心生憐憫,便跟嬤嬤說要買我們兩個,嬤嬤原本不肯,那貴人不知道在嬤嬤耳邊說了什麼,嬤嬤便肯了,我後來才知道,貴人原來是天琴閣的主人朝夕姑娘,雖然一樣是青樓,可那朝夕姑娘卻是跟二王爺有交情的,二王爺每個月總有兩三天留宿在天琴閣。
「說起朝夕姑娘也是奇女子,原本是城中大戶王員外的媳婦,因為妻妾爭寵,被休書趕出家門,她便坐在廟門口,天天講王員外家中見不得人的事情,王員外家里急了,想把她再接回去,她卻也不肯,說要她閉嘴也行,得給她十箱金子,另外她要城西那個臨著湖邊的染院,王員外雖然心痛,可也沒辦法,休都休了,管不住她,家里兒子還想捐官呢,怎能讓那些丑事傳出去,只好給了金子,又給了染院,朝夕姑娘有了大地皮,又有了錢,蓋起閣樓庭院,便做起青樓生意。
「朝夕姑娘很厲害,不到幾年,天琴閣就遠近馳名了,天琴閣賣藝不賣身——我知道自己的賣身契在朝夕姑娘手中,自然安心許多,心想著,既然賣藝,自是得精進,否則要怎麼存夠銀兩給自己贖身,從此天天練琴,不敢偷懶。
「天琴閣當時的花魁叫做遇喜,那是朝夕姑娘萬中選一挑出來的,容貌雖不是頂尖,但心眼卻是最足的,朝夕姑娘說了,那些王公貴人要什麼漂亮的丫頭沒有,十個,二十個都買得起,可要能談心,恐怕沒幾個,遇喜是朵上好的解語花,說說話,飲飲酒,便能讓人排憂解煩,名動京城——
「我剛剛跟你說的故事,不是昆曲段子,那便是遇喜的故事,你也許不信,那琴,便是遇喜手上的那把。
「當日靖王給遇喜贖身,知道我們姐妹情深,便將我一起贖了,姐妹作伴,離開京城,原以為靖王不久會來接我們,換個名字進入王府當個小婢,遇喜也沒想過大富大貴,只想當個通房丫頭,能伴在靖王身邊便已經滿足。
「可惜我們等來等去,沒等到靖王,卻是听說大將軍謀反,受其牽連,靖王跟靖王妃已經被處死,頭顱掛在城牆上,尸曝路邊,皇上要立威,沒人趕去收。
「我們又回到京城,那麼巧,遇到靖王身邊的人,原來靖王早有預感岳父即將起事,戰事一起,自己與王妃必死,自己之死,必牽連母親,而他的親妹即便是
忠武夫人,也是性命不保,于是只能讓親信分邊送走母親與妹妹,又命人給遇喜贖身,此後,便關上王府大門,等待宮中的賜死詔書。
「遇喜當然奇怪,靖王都能從宮中把太妃渡出,又從忠武府中帶走自己的妹子跟外甥女,怎麼自己跟王妃不跟著一起走。
「那親信道,靖王原本要送走王妃的,可王妃死活不肯,說是自己父親害了他,王妃自小習武,身手可比許多侍衛厲害,她不肯走,靖王也拿她沒辦法,至于靖王,他若跟著走了,皇上勢必上天入地的追到他們為止,他若乖乖就死,皇上反而會放他母親與妹妹一馬。
「靖王雖然給我贖了身,但對我來說,恩情並不是那樣大,我不是那樣想冒險給他收尸,但遇喜執意要讓他入土,我又怎麼能讓她一個人涉險。
「我們身邊有錢,可有錢也沒用,義莊的人一听我們要去殮靖王跟靖王妃,馬上轟我們走,後來沒辦法,請人做了長梯,架在城牆上,我在下頭扶著,遇喜一階一吧吧上去,把靖王跟靖王妃的頭顱解下,再把尸首放上牛車,趕往城外。
「遇喜原本想把靖王跟王妃土葬,可看著身後始終跟著我們的皇城軍,擔心皇上來刨墳,遇喜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燒了,那些皇城軍見遇喜這樣決絕,倒也傻了,那天晚上,便沒再跟著。
「我們把骨灰撿一撿,一路步行,走了十幾天,到了大將軍扎營處,那哨兵原本不讓進去,可遇喜在放火之前,早把王妃身上的值錢事物收了起來,哨兵不認得我們,但總不會不認得大將軍家紋玉佩。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遇喜早打算要火化靖王跟靖王妃,不然,大將軍會安葬的只有自己的女兒,對他來說,王妃是被靖王連累,他不會想到是自己的貪心連累了靖王,現在骨灰全部和在一起,倒也不用分了,一起入祀便是。
「遇喜又轉述那親信的話,靖王原本也要保王妃,是王妃不願離開,還請大將軍看在王妃深情,莫拆散她與夫君,在牌位上一並列名,也算完成王妃相守遺願。
「戰起戰落,哪里的日子都不好過,遇喜沒多久就病了,以前被打得半死也沒死,可這次卻是一個傷風便要了她的命。
「當時大將軍戰敗伏誅,皇上下令火燒將軍府,幾百口人活活被燒死,那廢墟,就算是白天也陰森,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祠堂,把遇喜的骨灰放在那里,反正那地方也沒人去,多了什麼,少了什麼,都不會有人在意,遇喜是我十幾年的好姐妹,不管是水月樓還是天琴閣,真正關心我的只有她,我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我原本想回漁村的,可後來想想,回去干麼呢,只怕也沒人記掛過我吧,靖王給了遇喜很多錢,遇喜後來都給了我,我這輩子沒見過那樣多的錢,但拿著那些銀票,我真希望時光倒轉,回到我們十二三歲的時候,但說這些都沒意義了。
「後來戰事完全平定後,我到南方城鎮買了間小房子,自己養雞種菜,附近鄰居見我一人,也有人想說親,可我不想,就這樣過了兩三年,我第一次逃跑時被打到血肺的後遺癥終于出現,當時大夫就說過,不好好調養,不到二十歲便開始咳血,第一次咳出血,是十九歲,病得雖突然,但也非不治,只不過調養時間要加倍。
「那日我躺在床上午睡,隔壁的王大娘正在給我煎藥,入睡之前,都還隱隱約約聞到草藥氣味,可也不知道怎麼著,醒來就到了這。
「其實我早醒了,不過心里害怕,不敢睜眼,怕是自己在作夢,莫名又想起朝夕姑娘跟我說過家鄉的事情,朝夕姑娘酒喝多,話是停不了的,她的家鄉按一按牆壁,油燈就亮了,車子不是套在馬上,而是咒術,日進千里,而且平穩,圖畫還會動,朝夕姑娘說,她原本在家躺著呢,地震過後醒來,卻是到了這里,簡直莫名其妙,以前听過就算,可躺在床上那幾日,竟是二想了起來,只怕我是跟朝夕姑娘一樣,只是這回是我到了她的家鄉。」
如果是電視劇,那他會說編劇為了拖戲而拖戲,好狗血的劇情,但她眼中有千言萬語,他知道那些听起來很扯的故事都是她的人生,她歷經過的痛苦,分離,與無奈,明明有家人,卻像無根浮萍,好幾次,他以為她要說不下去,可她總在幾個深呼吸後,又開始下一段,若不是飽受折磨,哪來這樣的忍耐力。
雖然故事已經說了十幾分鐘,但他知道她已經省略很多了。
就是一個可憐的女童,可憐的少女,可憐的女子。
被賣,被打,都是理所當然,因為命不好,沒扳贏過命運,也難怪她會這樣認命,不吵不鬧,忍耐著接受了現實,原本在家睡著,醒來卻到了這里,真是——
如果不是他為了氣楚如憐而把蘇若薔載走,沒那個沖撞,這丫頭應該還在自己宅子里,喝著那王大娘的藥,慢慢康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