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是靖王想找人給他錄書,但那些先生的字他都不滿意,不是嫌太匠氣,便說不夠靈秀,偶然在二王爺那見到自己的手抄本,喜歡她的字,這才到了天琴閣。
兩人見面漸多,漸漸無話不談,靖王才跟自己說,原本是想托二王爺便罷,後來是听二王爺說自己彈得一手好琴,這才上天琴閣。
二王爺總是很爽朗的樣子,可靖王卻很少笑,遇喜自然知道原因——天琴閣來往不乏達官貴人,掛牌姑娘們知道的事情恐怕比後妃們知道的還多。
王妃雖然貌若天仙,但性子卻粗疏,不合靖王心意,可偏偏又氣量狹小。
成親半年,王妃肚子沒動靜,一個打小伺候靖王的通房丫頭卻先有了孩子,靖王自然是高興的,只是好消息才沒多久,丫頭莫名其妙滑了胎,一查之下,原來是每日喝的補藥被動過手腳。
靖王雖然對王妃心有懷疑,但妹妹啟善公主嫁在忠武將軍府,別說無憑無據,即便有憑有據,也得替妹妹想一下。
又過了半年,另一個通房丫頭也有了身孕,這回府中小心翼翼對待這丫頭,丫頭自然也是諸事注意,別說院子,連大門都不邁出一步,靖王天天去瞧這丫頭,丫頭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眼見就快臨盆,那丫頭卻掉在池塘淹死了,都說是王妃命人弄死那丫頭,否則那日大雨,她又有了身孕,怎可能在那種天氣還到院子里。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大將軍那邊傳來啟善公主有孕消息。
那意思也很清楚,妹妹能否安然十月,就看他了。
遇喜覺得這男人很可憐——他本無心奪權,卻被卷入權力斗爭中心,母親被掐在皇太後手中,妹妹則在大將軍手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忍耐與沉默。
罷開始,靖王一個月只來兩三次,總是听她彈彈琴,念念書,太陽下山之前,必定離去,到後來,變成幾天便來一次,兩人論古述今,也合繪過幾張圖,遇喜開始想,若將軍之女沒對他一見鐘情,又若他只是生在一般人家,應該很快樂,一匹馬,幾卷書,游歷天下,而不是像現在,被困在自己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權力斗爭里。
朝廷派系暗潮洶涌,不知道多少人想拉攏他,大將軍就這麼個女兒,少將軍就這麼個妹妹,靖王的岳家,可是握住了整個華朝的兵馬。
以前,她問過朝夕姑娘,跟二王爺既然如此之好,為何不讓二王爺帶進王府。朝夕姑娘笑說,傻孩子,身分不配呢,青樓的主人家怎麼樣都不好听,我既然喜歡他,自然不願他的名聲因我受累,何況,王府那地方,是人能待的嗎,我如果進了王府,不是我弄死王妃,就是王妃弄死我,糟糕的都是他,何必呢,這樣見面就好了,大家都開心。
當時遇喜似懂非懂,後來才了解,朝夕姑娘不是瀟灑,二王妃早在府中出家,王府之事都由側妃打理,而那側妃原本只是王爺的近身丫頭,八九年前有次刺客行剌,那丫頭眼見刀劍來襲,居然自己迎上給王爺擋了一下,也虧得那一擋,王爺才保住命,二王爺跟皇上同母所生,皇上一直很疼愛這個弟弟,一紙詔書下來,破格封了那丫頭為側妃。
也由于是近身丫頭出身,側妃娘娘對二王爺一直忠心耿耿,府中女子有孕,都是盡心照料,知道二王爺喜歡朝夕姑娘,皇宮若有賞賜事物,也會留下朝夕姑娘那分,讓人送過來。
朝夕姑娘若是進入二王府,絕不可能受欺侮,而遲不進府,只怕也是那句,身分不配。
那是遇喜發現自己喜歡上靖王後,才有的感覺。
她雖然是青樓女子,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要說名動京城也不為過,不知道多少達官貴人表達過贖身之意,她都不願意,說詞自然是自己不配入那高門大戶,那些達官貴人見她如此「自知」,自然只會更喜愛,但不願意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是他們不配。
她在天琴閣,是被閨秀一樣養大的,讀詩書,閱詩詞,那些人不過把她當收藏品而已,不配擁有她。
在她的想法里,來青樓的人恐怕都不好托終身,最好是她攢夠錢,給自己贖身,遠離京城,到個不知名的小漁村,找個老實的人嫁了。
雖然四歲上下就離開家鄉,可她一直記得那里的氣味,藍色的天,藍色的海,風中咸咸的味道,夜晚時規律的海潮聲——遇喜想,如果能再回到海邊生活,一定會很快樂的。
不需要華服,也不用美食,平平淡淡就很開心。
沒想到就在她快攢夠錢時,遇到了靖王。
兩人有時候開船游湖,有時在外郊騎馬,他喜歡听琴,遇喜十五歲後便不再背新琴譜,但為了他,她又開始一曲一曲記下來。
有次他說,帶她上街走走。
城東熱鬧,她自是去過,可見他卻不往大路,盡往小巷子鑽去,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多問,不久,進入一間干淨的小房子。
交談過後,遇喜才知道,小房子的主人是宮中退休的制琴師,他帶她來量手,要給她做一把琴。
一個多月後,那把琴到了她手中——琴式似宣和,非宣和,左側半朵牡丹,那是皇室之紋,既想表達此琴出處,又不便說得太明,便是半朵為憑。
第一次,遇喜覺得靖王可能喜歡自己。
但也不過就在瞬間而已,因為靖王接下來便說,讓她別想多,因為她原本的那把花魁琴聲音實在太沉,他听不慣。
美夢瞬間而醒。
是啊,他身分這樣尊貴,怎麼會喜歡自己。
遇喜漸漸明白朝夕姑娘口中那句「身分不配」是什麼意思。
即便他帶她游湖,騎馬,對奕,與她談天說地,那也只是因為她能懂他說的話,其他,與感情無關。
三千的贖身銀,終于是存夠了。
遇喜想離開,但又想,自己若離開了,只怕一生都見不著他了。
想了想,終究還是留了下來。
就這樣過了兩年多,有天朝夕姑娘叫了她過去,那小廳里,靖王也在。
朝夕姑娘把她的賣身契給了她,「靖王給你付了贖身的三千兩,你等會拿賣身契去官府消了花押,此後便是自由之身。」
朝夕姑娘說完這話,便走了,小廳里留下她與靖王。
遇喜想,這是要帶我回王府嗎?但怎麼想都不是。
正當疑惑,只見靖王走過來,給她理了理頭發,「你便去收拾一些東西,我命人送你出城,出城後,就去南方吧。」
「為什麼要送我去南方?」
「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大海嗎,便去看一看吧,我過些日子就去找你。」
那是她跟靖王最後一次說話。
她出了城之後,剛開始的確是朝南方走的,可是才半個月不到,便听說靖王跟王妃被殺之事。
她當下便回到京城,給靖王跟王妃收了尸,天熱,她力氣也有限,心想,反正靖王府早就是廢墟,不如便去那里火化了再說。
靖王府的朱紅色大門上貼著封條,女人不管,撕下門上的封條之後,便把牛車趕了進去,路上自是有人跟在後面看,她也不怕,反正,也沒什麼好怕了。
大火在院中燒起,遇喜突然想,自己曾經是那樣希望能進來靖王府,沒想到終于是進來了,卻是一生一死,他的書房,不知道是什麼模樣。
他身邊的侍衛曾說,雖然後來已經知道那兩丫頭一滑胎一溺死跟王妃無關,而是大將軍指使,但靖王還是無法不介懷,常常一個人在書房,一待便是整個下午,不讓人進去,也不怎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