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嬤嬤垂下眼,似有余悸的覷了覷繆容青,而後小聲回道︰「奴婢還記得,當時大人是這麼回娘娘的,您說︰若是有人阻礙了娘娘的路,甭管那人是誰,都得毫不猶豫的將之除去……您還說……還說大梁只能有娘娘一個皇後,往後天下將會是繆氏江山,誰也搶不走。」
莊嬤嬤對這件事記得特別牢,不為別的,只因當時繆容青年紀雖輕,卻與繆縈有著相同的心思,入朝為官之後,其治人的手段越發殘酷駭人,只能說這兩人真不愧是姊弟,對于阻撓他們大業的人,甭管是老幼婦孺,絕不心慈手軟!
繆容青已僵在那兒,無法再作他想。
他沒想過竟然會是這樣……盡避不論他有沒有說出那樣的話,繆縈肯定早已打定主意要殺了莫瑤然,可當他說出切合繆縈心思的話,甚至是間接鼓吹她痛下毒手,那等同于是……他借繆縈之手殺了莫瑤然!
只因他與繆縈一樣,皆不樂見靈帝有任何子嗣!
這個結論方落,繆容青霎時渾身冰寒,如墜不見底的深谷,只覺萬死亦難辭其咎。
竟是他那份心思,間接害死了莫瑤然……繆容青垂下眼,咬緊的下顎,隱隱抽搐。
隨後,他高舉起纏著錦帕的拳頭,重重地朝古琴捶落。
錚錚數聲,琴毀弦斷。
第6章(2)
那些宮人將她死死地壓在地上,太監手中的木杖一下又一下,落在她的臀上,甚至是背上。
每一下都很重,很沉,仿佛要將她整個人打碎似的,痛得她咬破了嘴唇,依然止不住哭聲。
可是再痛,再難熬,她仍是沒喊出「饒命」兩個字,更沒想過要苟活。
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先是被摔成了痴兒,好不容易救活,卻又被活活壓進水盆里淹死……且還是當著她的面。
她痛不欲生,早希望隨孩兒一同離開這座吃人宮殿,只是那樣的死法,當真太痛。
不必看也曉得,她的臀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鮮血浸濕了襦裙,筋骨似也斷了幾根,她痛得淚水直流,開口想喊,一口鮮血卻先一步涌出來。
「打!」
彌留之際,她猶听見繆縈尖銳的命令聲。命令聲一下,那些太監打得更賣力了,她的下半身已然麻痹,沒有知覺。
她整個人泡在血水里,連眼楮亦進了血,刺痛得睜不開……興許也沒那個力氣睜開了。
再然後,疼痛到了一個極致,她咬牙撐過,便再也不會痛了。
解月兌的那一刻,她竟然看得見;看見自己月兌離了那具皮囊,看見那些太監取來了一塊席子,將那具浴血的皮囊包裹起來,連夜運至皇城近郊,在一處亂葬崗半山腰處,隨意挖了個洞,便往洞里扔去。
她死了。
可她為何還能看見這些事在眼前發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成了一抹游魂,在皇城各處游蕩。
白晝,她便隨意尋一處陰暗角落蜷縮起來;入夜,她便如同睡醒一般,能自由行走,卻踫不著任何一個生人。
不知以這樣的姿態游蕩了多久,偶然間,她被一道呼喚聲吸引至誠王府,在那兒看見了逃跑不成,反被王府總管抓回去的冉碧心。
尋常富貴人家簽了賣身契的下人,一旦逃工,被逮的下場便是動用私刑,刑罰過後,往往非死即傷。
冉碧心不願受罰,夜里假借解手逃離家僕的看管,在誠王府西院的一處庭院里投井自盡。
而她在一旁看著,當冉碧心準備縱身躍下水井時,似乎回眸看了自己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被活人看見,當下震驚不已,不多想便上前想拉冉碧心的原主一把。
然而這麼一伸手,她自個兒卻反被不知名的力量往下拖,竟然隨冉碧心的原主一塊兒墜落井底。
……之後,當她再醒來時,她已成了冉碧心。
再次重生為人之後,她方知莫瑤然的鬼魂已在陽間游蕩十年。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物事人非。
由于這番尋死,嚇壞了誠王府眾人,請示王妃過後,總管告訴她,她能帶著賣身契離開,王府不再追究亦不再留她。
然而,當她看見傻楞的王府世子,她便決定留在王府。
可她亦明白,耿歡到底不是她的孩子,卻又忍不住揣想,倘若她的孩兒活了下來,是否會長成如耿歡這般?
抱著這般念想,她想留在王府照顧耿歡,于是她前去求見誠王妃,不怕被看作一個瘋子,將自己的遭遇毫無隱瞞的告訴了誠王妃。
誠王妃听罷,久久不能回神。然而,誠王妃到底不是尋常女子,她出身名門,詩書滿月復,父親又是安國公,自幼便見多識廣。
誠王妃托人前去請教皇京里某位因年事已高,又因事主有功,得獲老太妃恩準,帶著豐厚頤養金出宮的老嬤嬤,透過那位老嬤嬤的嘴,證實了十多年前確實有莫才人這個人。
不僅如此,誠王妃更照她的陳述,找著了莫瑤然的祖家,確認了世上真有此人活過,層層對證之下,誠王妃終是信了她。
同樣為人母,孩兒又有著極為相似的遭遇,她與誠王妃惺惺相惜,並且靠著她對膳食這方面的專才,此後便留在王府里照料耿歡的飲食。
日久見人心,見她是真心實意對耿歡好,誠王妃便動了把她留在耿歡身邊的念頭,加上前世那一遭,她對男女情愛之事早已心如止水,不再抱有任何盼望,因此當誠王妃提出由她嫁給耿歡,與誠王府成為真正的一家人時,她欣然答允。
反正,耿歡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根本不懂媳婦兒與玩伴的分別,兩人成親之後,雖是同床共寢,卻不曾有過肌膚之親。
原以為,這樣平靜安好的日子,在誠王府的庇蔭之下,能夠這麼走下去,一輩子平順,無憂無慮。
豈料,正因為耿歡的傻憨天真,竟使他淪為朝堂上政治角力的一顆棋,而她這個死過一遭,好不容易離開那座惡夢宮殿的局外人,竟然又重回皇宮。
昏暗的寢殿里,一道人影靜靜地佇立在錦榻旁。
冉碧心驀然驚醒,翻身坐起,正好看見那道人影,當即瞪大了水眸,卻沒有放嗓大叫。
她一向能忍,痛能忍,懼怕能忍,委屈能忍,于她而言,這世上要忍的太多,不能忍,那便活不成。
繆容青舉高手里的燭台,照亮了自個兒那張白玉俊顏,亦照亮了眼中那抹陰郁。
冉碧心這才緩過神,緊繃的身子松懈下來。
「爾怎麼來了?」她低聲問道,就怕驚動殿外的宮人。
繆容青未答,只是沉沉地凝視著她,面色異常凝重。
她心下一緊,「莫不是耿歡他……」
「他沒事。」沉啞的聲嗓在安靜的寢殿里響起。
她蹙起秀眉,看出他心情沉重,便掀被下榻,接過他手中的燭台,擱至一旁的香幾,順道將房里另幾盞宮燈點亮。
點好燈轉過身,她才發覺他右手纏著錦帕,隱約可見幾滴血痕。
「爾的手……」
話未竟,他忽然朝自己走來,一把將她抱進懷里。
她一窒,正欲掙扎,頂上卻傳來他嘶啞的命令︰「別動!就這麼靜靜的讓我抱一會兒。」
「……繆容青,你究竟怎麼了?」她不安地問道。
從未見過他這般,好似天塌下來一樣,俊朗的眉宇蒙上一層陰霾,眼中的自信狂妄似被削去一角,顯得那樣沉郁。
「是我對不住你。」他近乎啞著嗓地吐語。
「爾幾時對不住我了?」她茫然失笑,隨後又想起什麼似的,補了句︰「是不是因為誠王府的事?」
真是奇了怪了,他這樣一個面對指控還能坦蕩蕩,大方承認亦不覺害臊的奸佞,居然會對她心懷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