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飛听出她話中的不以為然,胸口驀地一擰。「你別擔心,我會找機會跟媽說。」
「嗄?」她一愣。「我不是這意思……」
「沒關系,我明白的。」他以一個手勢止住她。「還要再來點咖啡嗎?」
「喔,好。」她迷惑地注視他。是她的錯覺嗎?還是他原本臉上飛揚的神采真的黯淡了?
「我去拿。」
★★★
第5章(2)
「媽,我不是說過了嗎?要你別把那些牌友帶回家,也不要大白天地就喝得爛醉。」
這天晚上,沈意飛在母親臥房跟她起了爭執。
朱美鳳半臥在床上,雙手撫揉抽痛的額頭。「別說了,我頭好痛。」
「我要你答應我,以後別這樣了。」沈意飛很堅持。
「怎麼?」朱美鳳朱唇一撇。「是你那個高貴的老婆在抗議嗎?說我丟了她的臉?」
「你明知道她不會這樣說。」
「也對喔,人家可是有教養的淑女嘛!」朱美鳳頓了頓,冷哼。「不過就算她不說,我也知道她心里想什麼,她一定覺得嫁到我們家很委屈,尤其還有我這麼個敗壞名聲的婆婆。」
「媽!」沈意飛不喜歡母親話中的諷刺。
「我說的是實話。」朱美鳳下床,彷佛有意跟兒子作對似的,端起茶幾上的酒杯,一口喝干。「我早說過,娶那種女人進門只是自找麻煩,你偏偏不听我的話!」
「我們現在相處得很好。」沈意飛強調。
「你這樣百般討好她,她當然高興嘍。」朱美鳳諷嗤。「听說你還為了她愛喝咖啡,特地去拜師學藝,唷,我說我這兒子,還真是個痴情種呢,就跟他爸一個樣!」
沈意飛面色一變,凜然不語。
「不過呢,遲早你會嘗到跟你老爸一樣的痛苦。」朱美鳳冷笑地一甩手,粗率地將空酒杯往身後亂丟。「當年他就是受不了你那個高貴優雅的大媽,才會逃到我懷里來,他說那種女人漂亮歸漂亮,可是就像只古董花瓶,踫不得的,一不小心就會碎,嘖嘖。只要不順她的意,就算在床上也會像條冰冷的死魚……」
「媽!你夠了沒?」沈意飛氣惱地低吼。
朱美鳳聳聳肩,很不文雅地打了個酒嗝。「隨便你吧,你不听我的話,將來就……呃,不要後悔。」
尖銳的嗓音刺痛沈意飛耳膜,他咬牙,冷冷掃射母親一眼,撂下話——
「我從來不後悔!」
★★★
他從來不後悔。
或者該說,不允許自己後悔,就算明知自己想摘的是一朵開在水中央的清高荷花,很可能因此溺水,他也早就決定了不回頭。
因為已經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沈意飛嘆息,來到書房的開放式書櫃前。最高層的書架,站著一雙紙鶴,他拈起其中一只藍色的。
這只,是清荷親手摺傍他的生日禮物,過了大半年,他依然小心翼翼地留著。
當時為什麼忽然想向她討一只親手摺的紙鶴呢?他自己也不太明了,只是記得自己十七歲那年,隔壁班有個暗戀他的女同學,為了向他告白,摺了千只紙鶴。
女同學說,據說一千只紙鶴可以換一個願望,而她許願能與他交往。
他記得自己收到這樣別出心裁的禮物時,有些驚訝,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對那個女同學毫無印象,當然也說不上喜歡。
當時的他,絲毫不懂得珍惜女同學的心意,冷酷地拒絕了她,他連自己都不愛,又怎麼可能愛別人?他將紙鶴還給女同學,她哭了,堅持要他留下其中一只。
「至少你不能阻止我喜歡你,所以你留著吧!只要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個女生喜歡你就好。」
于是他留下了那只紙鶴,從此以後這尋常的小東西對他而言便成了最特別的,代表著某種愛戀與執著。
「一千只紙鶴,真的能換一個願望嗎?」沈意飛把玩著紙鶴,喃喃自語,這恐怕是青春少女才會相信的童話,但他現在卻好希望童話能成真。
他希望自己愛的那個女人,也能愛上自己。
這難道會是奢求嗎?
遲早你會嘗到跟你老爸一樣的痛苦,當年他就是受不了你那個高貴優雅的大媽,才會逃到我懷里來!
母親尖銳的嗓音在沈意飛腦海回蕩,他不得不想起父親,那個影響自己一生的男人。
他曾經恨過父親,因為自己與生俱來的私生子身分,讓他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
如果他是個失怙的孤兒也就算了,偏偏誰都知道他有個有錢老爸,只是不能認他,再加上他還有個那樣習慣賣弄風騷的老媽。
最可恨的是,他從孩提時期,便懵懂地看出父親的心其實不在母親身上,他們之間是一種不對等的愛情,母親笨拙地依戀父親,而父親對她卻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情分。
如果兩人之間沒有他這個孩子,想必父親早就甩了母親吧?
他既然領悟了這點,母親當然也不會傻到看不出來,而她的反應是變態地將他做為武器,要脅父親的愛。
媽媽並不愛他這個兒子。
這個體認造就了他的憤世嫉俗,他恨自己身上的烙印,恨自己從出生便擺月兌不了的血緣。父親的元配過世後,他得以認祖歸宗,但他一點也不感激,更加狂怒。
他不斷地與父親作對,一次次地忤逆使壞,父子之間一直處于緊繃的狀態,直到某次父親心髒病發,他察覺老人家的身子漸漸虛弱了,血肉親情才喚醒了他。
他與父親和解,與自己受傷的心靈和解,他不再像個孩子因為得不到真愛而憤怒,學著先付出自己的愛。
「你愛的是你第一任老婆,對吧?」他曾經這樣問過父親。
老人家听了,面色因震撼而發白,之後,痛苦地承認。
沒錯,他此生唯一的愛是他的元配,那個果斷地與他私奔的千金小姐。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好好維持你的婚姻,還要來找我媽呢?」他問。
「因為我進不去她的世界。」父親苦澀地傾訴。「雖然她是愛我的,也為我打開了心房,但我還是沒法走進去她生存的那個世界。」
「那是什麼意思?」
「她跟我是在不同的世界長大的,我們來自不同的環境、受不同的教育,她的家人朋友、她從小信仰的價值觀,都跟我格格不入,我很想了解她,卻還是無法真正親近她——漸漸地,我開始害怕。」
「怕什麼?」
「怕面對她,怕看見她眼里隱藏不住的失望,她就像個瓷女圭女圭,我不敢踫她,怕一踫就碎了,只想遠遠地躲開。」
「所以你才來找我媽?」
「嗯。」
當時,對于父親的苦惱,沈意飛並不太能理解,但他現在彷佛能夠體會了,父親愛那個富家千金,就像他愛清荷一樣,如履薄冰。
明知道她的世界跟自己的不同,還是克制不住想走進去、想親近她,又怕她抗拒自己,一顆心便因此在懸崖邊擺蕩,隨時都可能墜落。
雖然跟清荷的關系逐漸好轉,也感覺得到她慢慢地對自己敞開心房,但還是得格外小心,一失足可會成千古恨。
不能太急,要有耐性。
婚後,也不曉得這樣告誡自己幾百遍了,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傻得荒謬。
想著,沈意飛自嘲地笑了,又擺弄了會兒紙鶴,將它放回原位,正巧傳來幾聲清脆的敲門聲。
他深深愛戀的妻推門走進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行走的身姿娉婷秀麗,自有一股高雅氣質。
「你在做什麼?」她柔聲問。
他隨手取下一本書。「沒什麼,正想找本書來看。」
「喔。」她走過來,瞄了一眼書名,《巴菲特寫給股東的信》,好無聊的財經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