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收服

    送走了王先生,蕙娘还是维持了练拳的习惯,只是改在了自雨堂院子里。拳厅也就跟着荒废了下来,等张夫人上门正式为权家提了亲,四太太就和蕙娘商量,“倒不如索性还是空置着,等你们姐妹都出门了,乔哥也长大了,便请了先生来,让乔哥照旧过去练拳。”

    这个拳厅,几乎是依附于自雨堂所设。从太和坞过来,可说是山高水远,一点都不方便,问的是拳厅,实则还是在询问蕙娘的态度:在她出嫁之后,自雨堂恐怕要挪给弟弟居住,就看蕙娘大方不大方,能否点这个头了。

    嫡母都开口问了,蕙娘还能怎么说?她反而主动把话题挑开了,“这自然是好的,要这样说,太和坞也比不上自雨堂舒服,等我出了门子,便令文娘在这里住上几年,等文娘出了门呢,刚好乔哥也就到了能练拳的年纪了。”

    按说蕙娘又不是远嫁,按一般人家的做法,她的院子是该封存起来,留待她回娘家时居住的。不过自雨堂在焦家地位超然,当年兴建时,特地在屋檐上铺设了来回沟曲的流水管道。不但特费物力,且夏日还需在附近安设风车,佐以人力车水,堪称靡费。即使是老太爷的小书房,都没有这种架构。不愿空置也有道理,可按排行来说,怎么也要让文娘住上几年,才算是照顾到了她的小性子。

    四太太会问她这个,肯定是出于五姨娘的撺掇。被蕙娘这么一说,她有几分尴尬,“还是你想得到,不然,你妹妹又要闹脾气了。”

    自从正月里到现在,两个多月了,文娘还一直‘病’着,平时除了偶然到谢罗居给母亲请安,竟是绝不出花月山房一步。四太太和蕙娘也都忙得很,蕙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妹妹了。要不是今天嫡母请她过来,她本来也打算去花月山房坐坐的。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好消息,蕙娘倒不急着过去了,从谢罗居出来,她便进了南岩轩和三姨娘吃茶说话。

    “两家已经是换过婚书了吧?”三姨娘不免多问几句婚事,“前儿听说阜阳侯夫人上门,想必就是为了这事,可太太没开口,我也就没有问。”

    “就是来送婚书的。”蕙娘说。“太太最近忙着看家具样式,都没心思管别的事了,也许就忘了同您说吧。”

    “五姨娘也时常和她说话。”出乎意料,三姨娘居然主动提供了太和坞的动静。“子乔一天大似一天,明年这个时候,也可以开蒙了。五姨娘也是着急想为他物色几个开蒙的好先生,文的武的,最好都能从小学起。”

    是着急于为焦子乔物色先生,还是想着乘蕙娘出嫁,浑水摸鱼为太和坞争取一点好处,那就是见仁见智了。蕙娘微笑,“到底是生母,合家老小,就数她一个人最担心乔哥。”

    三姨娘瞅了女儿一眼,明白过来了。“太太同你说起自雨堂的事了?”

    她不禁也是嗟叹,“还以为那是能住一辈子的地方,当年真是造得精心,可惜,就是能把房子陪过去,管子也是挖不走的。不然,给你带到夫家去倒好了,也省得白费了当年老太爷疼你的一片苦心。”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三姨娘自己受委屈,从来都是能让则让,以和为贵。可蕙娘的自雨堂一遭惦记,她话里话外,就也护上短了。蕙娘自己心底也明白着呢:孔雀刚回自雨堂的那几天,在屋里颇有些站不住脚,要不是三姨娘见天打发符山来给她送东送西、嘘寒问暖的,她身边的几个能人,还没那么快消停。

    “造价这么贵,白空着也是可惜。”她说。“先让文娘住两年吧,等文娘出了门,那就随乔哥怎么折腾了。”

    “那么小的孩子,他懂什么人事啊!”三姨娘叹了口气,突发奇语。“我看,等你出了门,我索性住到小汤山去,也省点心。就把地方让给她折腾吧。”

    焦家在承德、小汤山都有别业。虽说肯定是比不上城内府邸的善美,但胜在清静,三姨娘这样的身份,在别业里反而更享福,至少不必天天早起去谢罗居请安,自己也能尝尝主子的滋味。

    可这话听在蕙娘耳中,又有些不对劲了。三姨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并不以奉承四太太为苦。说句实在话,她一辈子经历坎坷,平时并无太多爱好,也就是能和四太太说得上话了。在京郊别业里住着,长天老日,也是无聊……

    她扫了三姨娘一眼,也不多试探,冷不丁就是一问,“上回在承德,五姨娘和您说的就是这话?”

    话赶话说到这里,三姨娘发发感慨,想要住到外头去,其实也可以视作是对五姨娘的抱怨。可为蕙娘这一问,她却先是一怔、一惊,片刻后才笑了。“她哪会这么说?这不等于和我撕破脸吗。老爷子、太太还在呢,家里的事,哪是她那样身份可以做主的。”

    可这话,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蕙娘。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言传身教,也不知偷偷地见过多少高官,旁观了多少次人间龙凤斗心眼子。察言观色,是她强项,三姨娘又是她的生母,这话要还能骗得过她,焦清蕙也就不是焦清蕙了。——五姨娘肯定不会傻到落人口实,明目张胆地把话给说出来,但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地暗示三姨娘几句,吃准她息事宁人的性子,恐怕还是有的……有焦子乔在手,三姨娘肯定不愿意得罪她,她还不明白三姨娘吗?要是知道南岩轩受了委屈,蕙娘少不得和太和坞冲上,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别说是住到承德、小汤山去。就是从此吃斋念佛,不出南岩轩一步,恐怕三姨娘都是情愿的……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却并未流露出多少情绪,“她要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那就好了。就是她不说,我也打算告诉太太,自雨堂终究是要留给子乔的……可这地儿,只能由我赏给她,她可别想从我这里抢过去。”

    还是这么傲的性子……

    三姨娘啼笑皆非,要劝蕙娘,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也怕说多了,蕙娘又要盘问承德的事,自己今日试探过一句,反而被她抓住线索反过来逼问,已经有些乱了阵脚。便索性打发蕙娘,“去花月山房瞧瞧你妹妹吧,现在亲事定了,你也该和她和好啦。”

    的确,现在两边名分已定,再无法反悔,蕙娘除非未出嫁前死在家里,不然这辈子也就是权家的人了,有很多事,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

    她还是没去花月山房,而是直接回了自雨堂,同丫头们闲话。“还想令太太给我看一眼呢,这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婚书是怎么写的。”

    会这么说,肯定是两边已经换过婚书,亲事再不能改了。绿松第一个恭喜蕙娘,“听说权神医在香山有个园子,比我们家还要大,还要好。我随着姑娘,竟还能见识比家里更好的地儿了。”

    对一般人家来说,权仲白那个药圃也的确很是诱人。近在香山,占地广阔……要是不耐烦和妯娌们应酬,躲在小园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的确是很多少奶奶向往的境界。蕙娘心情似乎也不错,她点着绿松的额头,和她开玩笑。“就不让你跟着过去,把你嫁在家里!”

    这一群丫鬟,和蕙娘年岁都差不离,主子定了亲,她们没几年也是要出嫁的,听蕙娘这一说,都红着脸笑了。“姑娘要是舍得,就都把我们嫁在家里,您光身过去吧。”

    “想得美!”蕙娘也笑着抬高了声音。“就是嫁了,也得跟我过去——”

    她扫了石墨一眼,加重了语调。“放心吧,我已经和祖父说好了,你们全都跟着陪过去。到了那边服侍我两年,再说婚嫁之事。好歹跟了我这么久,也不能让你们没了下场。”

    石墨面上顿时现出喜色:跟着姑奶奶嫁出门的陪房,事实上从此已经算是夫家的下人了。她的婚配,也自然是主子做主,即使是亲生父母,也没有求到姑奶□上,让她往回嫁的道理。只要胡养娘之子未曾陪到权家,以蕙娘性子,她的好事十有□,便可以成就了。

    等众人散了,她特地留下来给蕙娘磕头,又不肯说为什么,只含含糊糊地,“姑娘受累了。”

    蕙娘要陪房的事,根本都还没有传开,想必以五姨娘的见识,也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到了该放人出去成亲的时候,同蕙娘打个招呼,在她看来肯定是手拿把掐的事。毕竟这几个月,自雨堂对太和坞,一直都是很客气的。说起来,蕙娘还欠了她一个人情呢。石墨最关注这事了,肯定不至于不清楚五姨娘的动向,她留下来给蕙娘磕头,多少还有些敲砖钉脚的意思,想让蕙娘发个准话,那她的亲事就准成了。

    这些大丫头,真没一盏省油的灯,都是瞅准了她的性子使劲儿……蕙娘看她一眼,没有好气。

    “起来吧,做张做致的。亏待了谁,还能亏待了你?要把你给亏待了,你往我饭食里加点什么,那我找谁哭去?”

    这话多少有几分故意,不过,石墨笑嘻嘻的,即使在蕙娘锐眼看,她也都没有一丝不自在。“我知道姑娘疼我……可这事没定下来,我心里真是悬得慌。”

    这个圆脸小丫鬟扭扭捏捏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垂下头去。“姑娘,再向您求个恩典呗?他现在府外做些小生意,因不敢打我们家的招牌,日子也不大好过,比起府里管事,出息就差了。因为这个,我爹娘心里有话说呢。您也知道,我家里人口多,不比孔雀姐姐,自己就是个小姐……”

    “求我就求我,你还村孔雀。”蕙娘不禁一笑。“她白和你好了。”

    石墨的娇憨,有点文娘的味道,理直气壮的没上没下,可被蕙娘一吓,她又软了。“我、我就随口说说,您可别告我的状……”

    蕙娘先不说话,等被石墨求得浑身发酥,才望着指甲,慢慢地道。“知道啦……不就是钱吗,他能不能进来,我不好说。在家得看太太,过门了还得看那边的太太,不过,家里的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你爹娘年纪都还不大吧?”

    石墨登时惊喜地瞪圆了双眼,“姑娘您的意思——”

    蕙娘唇角一翘,微微点了点头。“这几个月,你小心当差,别叫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们挑剔出你的毛病来,到时要抬举你,倒不好抬举了。”

    石墨父母在府中没有太多体面,尤其她母亲没有司职,家庭收入是不大高。能跟着过去权家,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机遇,小姑娘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奴婢明白,一定把姑娘的吃喝都看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旁人沾一点手!”

    蕙娘笑了,“嗯,得了闲,你把你绿松姐姐请回家里坐坐,有你的好处……这样,石英前几个月给孔雀代班,也辛苦得很,你们俩去找绿松,就说我的话,放你们回家休息一天,明日吃过晚饭再进来吧。能不能请得动绿松和你一起出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墨对绿松倒一直还算服气,她眨巴着眼睛,心领神会地一笑,甜甜地应了一句,“知道啦!”

    待要走,却又不愿,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跟着姑娘办事,真是不亏!就为了姑娘死,简直都是情愿的!”

    她面上笑容洋溢,看得出来,这句话,应当是出自真心。

    蕙娘目送她退出屋子,自己想了半天,也是懒洋洋地一笑,她又推开盒子,取出了那本小册,在上头添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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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文娘一反常态,自雨堂要给她住这样的好消息送到了花月山房,她居然还不肯来找蕙娘说话。蕙娘等到第三天早上,没等来文娘,倒是等到了石英。

    她打完一套早拳,洗过身子出来净房时,就见到石英站在桌边——按常理,她今日是不当这差的。能近身服侍蕙娘,那是美差,一般自雨堂的大丫头得轮着来,谁要是多占了班,背地里是要遭人恨的。石英就是前几天,才刚轮过班呢。

    一脸的欲言又止……看来,是已经和焦梅说过了陪房的事,焦梅也应当去找过人,想给自己打招呼了。

    家下人婚配这样的小事,当然不可能去烦老太爷。要向太太求情,焦梅又没有这个机会,内宅事务,并不归他管,他一般是向老太爷回话,一年也难得进几次内宅。除非他异想天开,竟去找五姨娘说情,不然,最大可能,还是去求老管家焦鹤。他跟随老太爷多年,身份超然,也是可以管教蕙娘的。有他一句话,蕙娘十有□,肯定会给面子。

    不过,蕙娘也早就和焦鹤打过了招呼,借着这个机会,她甚至还知道焦勋临走时候,除了养父给的盘缠之外,老太爷还以鹤叔的名义赏了一张银票……焦梅不去求他也就罢了,这一求,大管家肯定是给他吹了风的:十三姑娘已经求准了老太爷,要把他带到权家去了。

    宰相门人七品官,一样是管事,焦家的二管事和权家的陪嫁管事,那可是云泥之别。焦梅一家,昨晚恐怕没有谁能睡得着吧。

    蕙娘压根就不理会石英,她就像是没留意到一点不同,在梳妆台前一坐,由着香花为她梳理那丰润乌黑的秀发,一边从孔雀手里托盘中拈起了一枚簪子,冲孔雀笑着说,“这个海棠水晶簪,做工真不错,我前阵子还惦记着想戴呢,可你不在,又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孔雀还没说话呢,扑通一声,石英已经跪了下来,她死死地咬着双唇,一句话不说。倒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绿松瞥了蕙娘一眼,见蕙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上前说,“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什么事,要跪下来——”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吧。”蕙娘轻轻地说,她把海棠簪推进发内,站起身来。“该去谢罗居吃早饭了。”

    在谢罗居里,五姨娘的眼神果然在海棠簪子上打了好几个转,蕙娘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回到自雨堂里,她把簪子拔下来递给孔雀,“送到太和坞里去吧,话说得好听一点……把这个意思带出来:自雨堂先给文娘住,也是为了照顾十四姑娘的脾气,倒不是故意要驳她的回。”

    孔雀咬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簪子,出了堂屋。蕙娘踱进里屋,又坐下来练了一会字,过了一会,她似乎有几分疲倦,便按着脖子轻轻摆了摆手,由绿松领头,一屋子人顿时退得一干二净,只余石英一人,还直挺挺地跪在梳妆台边上。

    “说吧。”蕙娘又提起笔来,她连看都没看石英,只闲聊一样地问。“你爹原本为你物色了哪户好人家来着?”

    她立刻就得到了一个答案。

    “五姨娘娘家有个远房侄子……”

    从前没想和五姨娘争锋,自然不会去要焦梅。她知道石英已有去意,私底下还觉得这丫头眼浅:除非她能到焦子乔身边服侍,不然,这府里还有什么去处,比她身边更强?没想到,焦梅果然有几分本事。他还真为自己的女儿,安排了更妥当的人家……

    蕙娘搁下笔,拿起一方素绢,仔细地揩着青葱一样的玉指。

    “奴才就是奴才,再威风,那也是主子赏的,”她淡淡地说。“得意忘形,竟把自己当个主子,想要插手主子间的事了,那可不行。”

    石英咚咚地给蕙娘磕头,“奴婢明白,奴婢虽不能违逆父母,却也万不敢吃里扒外,给姑娘添堵。姑娘如不信,奴婢愿——”

    “好了。”蕙娘不轻不重地说,“要不是看明白了你的心思,你还能跪在这儿吗?连着你爹,怕是早都被赶出去了……你爹虽然利益熏心,为了那一步连命都能不要,所幸,到底还是生了个好闺女。”

    石英肩膀一松,这才觉出浑身已跪得酸痛,一时再撑不住,几乎软倒在地。她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伏在地上,以最恭敬的姿势,听着头顶那飘渺的声音,“你爹知道消息,是个什么意思?”

    “他……他直打自己耳光,”石英便又勉力支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说。“想亲自给姑娘磕头赔罪……”

    “不必了。”蕙娘搁下手绢,“石英,我今儿个把话给你撂在这了,我活着,你陪我一起嫁到权家,连你爹在内,表现得好,自然有差事给你们做。将来风光,未必比在焦家差。我死了,那我也早留下话来,你们全家都得给我殉葬。”

    她随手抄起一卷宣纸,弯下腰顶起了石英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焦佩兰说得出做得到,你们一家是生是死,凭的不是祖父,不是麻海棠,是我的一句说话……你明白了没有?你信不信?”

    石英也好,焦梅也罢,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哪里还敢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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