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问得就很尖锐了,大少夫人一时并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蕙娘,蕙娘也由得她看——毕竟这事,和桃花香露不同,桃花香露终究是无意置人于死地,立心还不算太坏。m4xs.可要是真的到了混毒的地步,那就无可辩驳,真真切切是想要杀人了。虽说大少夫人手上未必没有沾过血腥,但这肯定还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侥幸逃脱不说,甚至还翻转了局面的苦主。要真是她,她心底肯定得掂量掂量,这要是说了实话,自己会否翻脸无情,还要更进一步,斩草除根地拔除这个生死大敌。在这种时候,她说得太多,反而会增加大少夫人的疑虑,反倒是保持沉默,更能令她从容考虑,进而放下心防。
怎么说都是场面上的人物,现在双方正在聚精会神互相观察的时候,蕙娘不会显露心中的丝毫情绪,大少夫人又何尝会把所思所想暴露在外?蕙娘只瞧得出她眼神闪烁,似乎正深思着什么,半晌之后,才慢慢地说,“为什么会以为是我?我怎么说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哪有门路在药铺生意上动手脚?你不疑虑伯红吗?”
“大哥这个人,和相公比较像。”蕙娘也不得不稍作解释,“进府一年多,我留神看来,他虽然要比仲白多了几分处事手腕,但心慈手软处,说来其实也都差不多的。对付我的事,他留给你做,自己并不插手……这样的做法,和仲白也算是如出一辙。只是仲白比大哥多添了几分清高,有些事他自己不做,也不许人家做……”
这就牵扯到权仲白不肯来送别兄嫂的事了,大少夫人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但她没有放松气势,反而有几分咄咄逼人。“所以,你就觉得我像是这样的人吗?”
“其实你也不是顶像,”蕙娘也承认,“下毒的事,太铤而走险了,而且阴气十足,和大嫂你平日里半阴谋半阳谋的作风比,多了十分的毒辣。”
她这倒不是给大少夫人开脱,林氏几次出招,都是摆明了冲着蕙娘来的,手段也都不过分,属于长辈们可以容许的招数。或许因此,她的手段显得过分幼稚简单,但其实给蕙娘添堵的程度却并不稍减,也算是摸准了她的性格。这种用阴招来体现阳谋的手法,也算是比较正大光明了。并且她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只针对蕙娘一人。而下毒人的手法却和她截然不同……说实话,要不是权季青在当时年纪还小,恐怕没多少手段掺和进家里的药材生意,也没有时间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根本就难以做到混毒入药,而权夫人又没有理由先一力促成亲事,再一力把她毁掉,她会以为是权季青主谋,权夫人操办……不过,没有凭据,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大少夫人很可能出于一些隐秘的原因,改变了一贯的作风,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了解这位贵妇,这也都大有可能,毕竟蕙娘也不是神仙,她不可能全知全能。与其背地里继续胡思乱想,倒不如把一切都端到台面上来说清楚——蕙娘又道,“大嫂也不必过分猜疑,你们即将要到东北去了,我不会凭你一句话再赶尽杀绝。不然,相公、爹娘会怎么看我?你就算是给我做个人情吧,只告诉我,这个要害我的人,是你不是?”
大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忽然微微一笑。
“你看来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有几分诡秘,似乎在这场无言的对决中又找回了一点主动。“过门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紧张的样子,患得患失都到面上来了……我就是说一声是——”
蕙娘心头一跳,几乎漏过了她之后的话,“又或者不是,只凭我空口白话这么一说,难道你就会信吗?”
这明摆着就是在耍弄她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有几分气恼,她沉下脸来。“大嫂,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虽要去东北了,可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你。”
空口白话,自然不能唬住大少夫人,蕙娘扫了摇车里的栓哥一眼,压低了声音。“要说胎记遗传,天下人没有谁比我们焦家更加精通。个中原因,你也清楚得很。历年来凭着这个遗传胎记,想要冒称我们焦家后人劫后余生的骗子,可谓是数不胜数,哪管相公是举世神医,可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胎记遗传,从我们焦家宗谱世世代代的记载,几年内数省上千人的记录来看,爹没有胎记,儿子是决不会有这么一个印记的。这东西代代相传,必须是老子有儿才能有——”
大少夫人的脸色,到如今才真正地变了,她的视线就像是一条毒蛇,缠绕在蕙娘面上,似乎是想要伺机咬她一口。蕙娘挑起眉毛,慢慢地把话说完,“这件事,大哥本来也不必知道,可我要告诉他,那也就是一封信的事……东北苦寒,没有父母的荫庇,栓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吧。”
事实上,大少夫人已经是敬酒不吃吃了罚酒,好声好气待她,她不肯说,逼得蕙娘把这事放上来,日后两房就算还有什么合作关系,也不可能是精诚合作,只能是建立在这个秘密之上,由一方听令于另一方的胁从了……
屋内的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连栓哥都似乎察觉到了不对,他忽然在摇车里大哭起来,且哭且咳嗽——七个月大的孩子,都还不会爬,连坐起来都很勉强,咳嗽得小脸通红,那哭声撕心裂肺的,一下就把大少夫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我儿乖,莫哭、莫哭。”她抱栓哥的动作,要比蕙娘抱儿子熟练得多了。“是尿了,是饿了?”
此时自然有乳母过来接手,大少夫人犹自还颠了栓哥几下,把栓哥颠得宁静了不少,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他交到乳母怀里。她站在当地,看着乳母把栓哥抱出去了,却还久久都没有动弹,半晌,才翻过身来,重又落座。
“你这是想要听什么答案呢?”她没精打采地问蕙娘。“不是我,我不可能骗你是,我经不起你的盘问。是我,我却可以很轻易地骗你不是,不论是不是我,你所能得到的答案必定只有一个不是,而你也一定不会相信这个答案……你问不问我,有意义吗?”
这话的确是说到点子上了,大少夫人要不这么说,蕙娘还真会怀疑她的诚意,她平静地问。“大嫂,你看我这个人,能力怎么样?”
“确实不弱。”大少夫人眼神连闪,回答得却并不犹豫,“抛开你的才学、家世来说,最要紧的还是你的精气神……任何人要有你的魂儿,只怕都能在世间有所作为。”
“好。”蕙娘笑了,“你会这么想就好……大嫂你看得不错,我一生人真正非常紧张在意,必须寻根究底的问题并不多。我不在乎栓哥究竟是谁的种,也不在乎你和达家私底下又有怎样的勾当,可唯独这个问题,我是一定要找出答案。大嫂你以为,我究竟能不能找出来呢?”
大少夫人面色微变,她没有答话,倒是蕙娘自己悠然续道,“我想你心里也明白,这事就算再难查,也终有一分可能,我可以查个水落石出。是你,现在说了,什么事都没有,我把话放在这里,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可你现在不说,到我查出来那一天,若真是你的手笔……”
她看了栓哥一眼,没往下说。
大少夫人脸色再变,她沉吟了片刻,这才有几分无奈地道,“那你去查好了。查到是谁就是谁,是我,你来报复我,我服气。你要问我,我始终只能还你一句不是。”
到这里逼出来的,应当是真话了,蕙娘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她往后一倒,并不理会大少夫人,而是望着天棚,咬着下唇,径自便沉思了起来,片晌后便又问,“那以你看,会如此行事的人,又是谁呢?——别说谎,大嫂,我看得出来的。”
大少夫人处处受制于人,脸色当然不大好看,她也沉默了片刻,似乎正在衡量利弊,片刻后却并没有正面回答蕙娘的问题,而是轻声道,“今日仲白没来,实在挺可惜的……婆婆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甚至连破案的细节,都没有错过。”
她的语气,大有深意,蕙娘眉头一跳,她不紧不慢,“怎么,大嫂的意思,似乎是还想再挣扎一番,甚至翻盘?”
“翻盘,没什么好翻的,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栽了就栽了,大不了去东北度日,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早在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大少夫人又镇定了下来,她出人意表地说。“甚至你想给伯红送信,我也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就可以叫他进来,你当着我的面把话说给他听都行……”
蕙娘免不得露出讶色,她说,“大嫂这是要破罐子破摔——”
“我们夫妻风风雨雨,已经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说,“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波涛险阻,经历了多少艰难?对外借种,也许会是个槛,但我的出发点始终是为了这个家,伯红知道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个家也许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但终究,一切会过去的,到末了,还是我和他。”
她隐然有些怜悯、有些嘲讽地望着蕙娘,“但仲白就不一样了……你处处都比我强,我处处都不如你,但其实我总有一点是强得过你的,我也只要这一点强得过你。只要你还是这般作风,在这个家里,即使你能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也始终都赢不了仲白的青眼。没有他的全力配合,世子位终究是镜花水月,你的大志,也终究只能落空。”
这番话,实在是说到了蕙娘心底最深的隐痛,她脸色丕变,气势为之一沉,大少夫人一时竟无法再往下讥刺,但她依然勉强维持着她的风度,抬起头不屈地望着蕙娘,“你说得对,遣人送一封信,实在也并不难。我们只是去东北老家,并不是被流配三千里。即使我不能送信,我的娘家也总是能送个消息的……”
两人寸步不让地对视了片晌,蕙娘面沉似水,许久都没有说话,又片晌,她才噗嗤一声,让笑意如春风一般,吹开了脸上的冰霜。
“好,大嫂不愧是府中长媳,要不是时运不济,想必我们还能过上几招的。”她又坐了下来,欣然道,“既然不能压制,那就再谈谈该怎么互相合作吧,日后该如何传递消息,我这里有个章程,大嫂你看怎么办好……”
大少夫人也就跟着露出了笑脸,“前几年其实都无甚好说,等栓哥七八岁时,我们应该也站住了脚跟,到那时,若一切顺利,二弟应该也获封世子了吧……”
两人计议了一番,便定下了日后互通消息的管道、频率等细务。蕙娘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你们动身那天,恐怕未必能送,先道声一路平安吧。”
大少夫人作势要送她去外头,蕙娘忙道,“不必送了,你忙,你忙。”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大少夫人,“这是仲白让我送来的,到了老家,身上揣点钱防身总是好的。”
大少夫人的面容一下就柔和了下来,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唉,二弟还是心软……”
她打开盒子,望着里头花花绿绿的汇票以及一个专用的提款小章出了一会神,忽然又轻声道,“二弟妹,你知道我为什么宁肯和你再把脸撕破一层,也不愿把话往下说吗?”
蕙娘站住脚,又回过身来,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可语调还很平常。“却是为何?”
“因为我讨厌你。”大少夫人坦然说,眼神略含笑意。“你说得不错,我和你其实是一种人,伯红和仲白又是另一种人。我虽是你这样的人,可却很喜欢、很向往伯红那样的人,对付你,我不是没有更狠的手段,可我知道伯红不会喜欢……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你比我走得很远,也比我更厉害一些。可你越厉害,我就越讨厌你,就像我有时候也不大喜欢我自己。”
或许是想到了一些不堪的往事,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又再续道,“可只要你还是这样一种人,我们就能继续把交道给打下去,把交易给做下去。我虽然讨厌你,但却永远都不会怕你。”
“你怕……”蕙娘若有所悟,她轻轻地说。
“我怕的是另一种人,另一种完全谈不得交易的人。”大少夫人的语调,又轻又慢,“你可能还不清楚,但看在仲白的份上,听我一句话,这个家里,你不知道的秘密还有很多,步子迈得小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作者有话要说:OK,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