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冰火

    时光如水,不知不觉,蕙娘已有几年没听过权季青的名字了。在她心里,不论他现在在做什么,能威胁到她的可能,毕竟已经大大地降低了。权族掌握兵权的权世敏虽然和权世赟不合,但好歹也能顾全大局,在如今的局势下,还站在权季青这边的话,恐怕那就已经不是想给竞争对手添点乱,根本是想要自毁长城了。

    这种特殊的时候,突然再度现身人前……蕙娘反射性地看了权夫人一眼,见她和太夫人多少也有留意着这里,便不将讶异之色外露,若无其事地低声道,“已经抓着了吗?”

    “没有。”云管事沉着脸说,“他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想做什么,争执间还被砍了一刀,顺着血迹追去时,却还是一无所获。国公已经开始细查了,我先和你打个招呼罢了,别的事,他自然和你说。”

    再怎么说,良国公府的防务,也不该是云管事一手遮天,既然国公要查,那么他表明不插手的态度,也算是一种善意。蕙娘点了点头,眉宇间不禁掠过一丝深思,权世赟又压低了嗓子,坦然道,“不瞒你说,从前在仲白和季青之间,我倾向季青一些,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从前,对侄媳妇你的能力,我了解得毕竟还不够!”

    权世赟的立场发生转变,现在,他没有必要再支持权季青了。蕙娘心念电转,一边思忖,一边低声道,“这样说,当时他离奇失踪……”

    “当年胜负已经分明,即使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也顶多出手保他一命,还不至于对他寄予更多的指望。”权世赟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一直都很坦然,“就算出问题,那也是你公爹那边有纰漏,会里还不至于横插一手。”

    蕙娘敏锐地看了权世赟一眼,云管事冲她微微一笑,诚恳地道,“侄媳妇,一家人再亲近,你也要有自己的打算,仲白现在一无所知,那是因为大事在前,容不得一丝冒险。可若是大计能成,他还被蒙在鼓里,只怕……”

    以他和良国公的关系,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算是相当不易。毕竟蕙娘和他之间的来往,才不过几年,而良国公和他相互提拔,却已有十几二十年的历史了。

    但,不论如何,在他跟前暴露自己对良国公的怀疑,亦是相当不智的。

    蕙娘点了点头,和权世赟交换了一个眼色,却并未再说什么,而是又堆起笑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两个儿子身边。歪哥略带疑问地瞅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神色如常,便拉着弟弟的手笑道,“天哥,咱们也去院子里放炮吧。”

    官宦人家,除夕夜不像是一般人那么热闹,吃过晚饭,众人都回屋休憩,并不围绕在一起守岁。待天过三更,便陆续起床,歪哥、乖哥给祖父磕了头,拿过了压岁钱,便又睡眼朦胧地被养娘抱回屋里。至于太夫人、权夫人,则和良国公一道,各自按品大妆,要入宫参加新年朝会。蕙娘本来也应出席,但好在权仲白没有具体职司,这种事又没什么好玩的,家里人口也少,她便在家领着下人们预备家中新年祭祀,待良国公等人回来,权四爷、权五爷也到了,此时众人方轮番给太夫人拜年,蕙娘又免不得为第三代众孙辈围绕,几个没出嫁的姑奶奶,把她的衣着从上到下夸了个遍,还有年纪不大的小弟弟,亦和歪哥、乖哥玩耍了起来。中午大家吃饭时,免不得又问权仲白在何处,知道他在皇帝身边守候,众人均浮现羡慕、喜悦神色,纷纷道,“究竟还是二哥有本事。”

    自从大少夫妇去了东北,三少夫妇下了江南,权季青又不知所踪,这个家日后谁属,似乎也很是明显。因此众兄弟姐妹,有懂事的自然尽早巴结蕙娘,蕙娘也乐于略施恩惠换取名声,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亦不消提。虽说国公府平日人丁比较稀少,但在新春日中,却还是展示了和其身份相当的热闹与和谐。

    新春大喜,城中自然是炮声处处,这就越发显得紫禁城内的幽静与神秘:三大殿四周不种树,宫殿又多是木头建筑,经过一个冬天,早被炭火烘得干透。一点火星,可能都会惹来火灾,因此除了必要的几场炮仗以外,宫里是不放鞭炮的,要欣赏焰火,也得到水边去。

    同城里遍地‘恭贺新禧’之声相比,长安宫里又更静谧了几分,来往太监们,虽然换上了新衣,面上也多带了几分笑意,但还是同从前一样,安静而驯顺,就是熟悉的人彼此见了面,也从不多话,只以眼神示意,便算是招呼过了。只有连公公背着双手走进宫中时,才惹来了一阵低低的招呼,“老祖宗新年大喜。”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太监轻轻地摆了摆手,在主殿门口站住了脚,冲刚出门的小宫人问,“陛下睡着了?”

    “权大人刚给做了针灸,”小宫人连忙轻声细语地道,“这会精神头好多了,倒没有睡,正和权大人、封大人说话呢。”

    连公公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略作沉吟,便掀帘子进了内殿——以他多年来所得的恩宠,自然不用通传。

    自从过了冬至,朝廷里的政治斗争就少了,礼节大典反而多了,进了腊月,更是活动频频,皇上的身子本来就经不起折腾,这么一劳累,更觉得支撑不住,要不是权神医给开了补药,除夕晚宴、新年大朝,都未必能支持得下来。朝会才散,也顾不得写福字赏赐臣下了,赶紧的,先回来吃药针灸吧。也不怪长安宫里没有一点喜气,主子身子不好,底下人也高兴不起来……

    正这样想着,连公公已经踱进里屋——虽说长安宫的主人,乃是九五之尊,可这会他却没有多少主人家的架子,而是斜靠在枕上,双眼半开半闭,望着封锦和权仲白就坐在炕边下棋。这三人竟都盘踞在一张炕上,这在外臣眼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僭越,但这三人却都十分自然,连公公走进来时,封锦刚往棋盘上落了一子,他侧头低声对皇帝说,“你瞧,我的杀招来了。”

    皇帝睁开眼,眺望了棋盘一眼,他慵懒地一笑,又和权神医交换了一个眼神才道,“哦,好厉害的杀招,看来,子殷是要输啦。”

    封锦纵使能力过人,棋力却一直并不强健,皇帝此言一出,他自己都笑起来。皇帝说,“啊,大伴来了。”

    连公公毕竟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虽说他从小身子不算太好,但望着这张略带青白,瘦得尖俏的脸,亦不免有几分心痛,他笑道,“奴婢给陛下请安贺新禧来着。”

    “大伴总是这么客气。”皇帝笑了,“吃过没有,坐吧。今儿大过年的,阁老们都要在自己家里活泛活泛,我们也不去打扰他们。咱们四个人倒是可以凑成一桌,推个骨牌。”

    皇帝发话,还有谁会扫兴?偏偏封锦看了皇帝一眼,却皱眉道,“你不累,我却累了,不到三更就起来了,几乎没有睡!”

    他随手扰乱了棋盘,起身打了个呵欠,竟是直入内殿,道,“我要睡啦,你们谈吧。”

    平时谦谦温润,似乎从不失礼的燕云卫统领,私下和皇帝相处,竟是如此无状,实在僭越。只是殿中三人,都司空见惯,皇帝微微苦笑了一下,也不搭理封锦,而是冲连公公道,“大伴,怎么今日进宫了?我记得前儿你不是和我说,要回老家走一趟,得出了正月才回来?”

    “冬日路难行,才出了京就支持不住了。”连公公笑道,“没到除夕就回来啦,只是没有进宫。”

    他和皇帝说了几句,见皇帝打了两个呵欠,便起身告退,“也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您。”

    说罢,借着起身行礼的机会,给权仲白使了个眼色,权神医站起身道,“我送公公出去吧——陛下可牢记我的话,您这会,不好再胡天胡帝了。”

    皇帝面上微红,笑骂道,“损吧你就。”他倒是精神了一点,打发权仲白,“一会你也直接回去吧,新年应酬多,一直拘着你,只怕女公子心里要怨我了。”

    说着,又想起来问,“对了,宜春号最近,万事都还顺吧?”

    皇帝新年第一天就过问宜春号……这件事一传出去,盛源号必定压力倍增。连公公望了皇帝一眼,顿时有会于心:多年的默契,已使得他和皇帝在很多事上,都不必另加沟通。权仲白倒像是一无所觉,他笑着说,“我也不清楚,好像还成吧。焦氏今年春天还想跟着出海,去日本看一看。”

    皇帝顿时来了兴致,“哦?看来,是打算把生意做到日本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这两年东北海域海盗频出,是有点乱了,没准就是日本倭寇死灰复燃,女公子若是随船过去日本,不妨也为我暗中留心一番,如有收获,我领她的情。”

    这几年来,得益于票号在海外的扩张,燕云卫的势力也渐渐地渗透到了俄罗斯、北戎甚至是安南、菲律宾等地,大秦对于别国内务,终于并非一无所知。虽然这种信息上的丰富,未必能给朝廷带来看得见的好处,但却显然投合了皇帝的胃口,他对朝鲜可能还比较放心,一时没想到借着票号力量渗透进去,但对日本,却也是动起了一样的主意。

    若是以往,权仲白心底肯定难免焦虑,不过现在他却觉自己还算有些运数,皇上这个想法,将给权家私兵带来更大的压力。因洒然道,“话我会带到,她做不做可管不了。要是你肯放我过去日本,我倒保证一定给你留心。”

    “去你的。”皇帝畅笑起来,他青白色的面孔,渐渐被笑意暖上了一层淡红,“你想和女公子双宿双飞、畅游海外,也得看宫里离得开离不开你!几句话就想哄骗我放你出去,哪有这么简单。”

    权仲白就算本来不想出去,也必定要表态想要出去的,他叹了口气,耸肩道,“总得试试不是?”

    皇帝呵呵一笑,倒主动起身收拾棋子,还和权仲白‘赔罪’,“子绣棋艺的确不好,下回你来,我精神好些,我和你下吧。”

    他从小一块长大的那些玩伴,现在泰半都成了国家栋梁,在外地为国事操劳奔忙。宫中真正在乎的人,为国家计要主动疏远,其余不在乎的人,亦不能为他增添多少欢乐。封锦如今时常在外,而别的国家大臣和他之间并无深厚情感,权仲白也算是皇帝身边难得的近人了。这话说出来,竟有点哄他的意思,权仲白又哪里听不出来?一时间,他也有点为皇帝感慨,却不便表示出来,只笑着说,“你抚慰错啦,里屋那位,出去了小一个月,辛苦赶回来陪你过年,为的难道是跟我下棋?”

    也不看皇帝神色,哈哈一笑,洒然转身,和连公公一起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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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才出了内殿,连公公便加快了脚步,他的面色沉重了几分,眼神中也多少透露出了内心的焦虑,两人刚走到院子里,连公公就压低了嗓门,轻声细语地道,“今儿您见到皇次子了么?”

    新年大朝,权仲白是全程在太和殿中守着皇上的,但他没有特别留意皇次子,因奇道,“怎么,他出事了?我好像还真没看着他。”

    “除夕夜里,贤妃特地派人出宫寻我,让我私底下给您传话。”连公公阴沉着脸道,“今天大朝会,皇次子站得也靠后,皇上未必看着——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免抱怨道,“怎么什么事都赶上新年了?这也是那也是,反正您先和我来,看了您就知道了。”

    权仲白自然依言加快了脚步,他是知道连公公原本预备回乡探亲的——甚至于,还知道连公公在家乡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亲人了,这次回去,是想在宗族中拣选一人,收为养子。一边走就一边和连公公唠家常,问他,“说起来,公公不是都包了船吗?这天气也不太冷,今年河水像是都没上冻……”

    “快别提了。”连公公的神色又黯淡了几分,他压低了嗓门,“我看子绣回来,也是因为这事,只是没赶巧,回来得晚了,就不敢和皇上说……”

    他往左右一看,附耳低声道,“江南闹起来了!现在乱得厉害,苏州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就是腊月里的事,那时候刚封印没多久。现在通州一带,已经有人听说了,只是还不知原委。”

    鱼米之地,一向是最富庶的,一般流民闹事,都不关江南几省的事,权仲白面色也不禁一变,因道,“如此大事,不好瞒着皇上吧?”

    “年初一就接连出两件事,意头太不好了。好歹瞒过初五吧。”连公公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权仲白,“您看皇上精神,能支撑得了这两件事吗?”

    “他要还想事事都管,好像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吧。”权仲白就事论事地道。“单就肺痨来说,其实还算是养得不错了。今天气色不好,也是累的。”

    连公公点了点头,不说话了,又走了几步,他突然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低声道,“苍天实在是太不公了!皇上若无此病……唉……”

    虽然是大年初一,但两人到达贤妃居住的翊坤宫时,心情却都颇为沉重——当然,翊坤宫内,也没有多少欢声笑语。

    牛贤妃亲自出来给权仲白问好,她身上还穿着大朝服,装束不可谓是不富贵,但面上的神色,却阴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见到权仲白时,先叹了口气,方道,“皇次子不懂事,又要劳烦您了。”

    说来也是正当妙龄,从前身份再尴尬的时候,贤妃眉宇间的宁静都没有一丝破绽,可这会儿,她的疲惫和狼狈,却已经是丝丝缕缕地透露出来了。几乎就连面子都顾不上做,当着连公公,就给权仲白说上了病情。“前些天宫中赐宴,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冲撞了他,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据说那孩子几天都没说话,只把自己关在屋里,这也罢了,昨儿晚上他难得回来看我,情绪上来,竟打破了一面镜子,倒把自己手臂给划伤了。”

    因不免垂泪道,“疮口太深了,恐得破伤风,太医院诸位太医也都回家去了,只知道您在宫里,可长安宫一带现在戒备森严,又无从派人去请……若非知道连公公回来,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权仲白也算是看着皇次子长大的,他心内暗叹,点头道,“我先看看伤吧,真要得了破伤风,那可了不得,也亏得贤妃娘娘有见识。”

    “毕竟是西北出身。”贤妃面色苍白地一笑,“您也知道,西北打仗那会,很多兵士都是这么抽抽了去的……”

    一边说,一边就陪着权仲白进了二皇子暂居之地,才一进屋,便见到一个满面都是淡淡麻痕的少年,沉着脸坐在当地,双目通红神色茫然,显然也是刚哭过一场。见到权仲白,倒是露出赧色,起身道。“大过年的,给您添麻烦了。”

    权仲白也顾不得说那么多,先给他解开白布,看了看伤口,见上头洒了满满的云南白药,便道,“拿水来。”

    又嘱咐二皇子,“有点痛,最好是忍着点。”

    便给他冲洗伤口,又仔细检查有没有镜子碎片残留,二皇子痛得面色惨白,却果然强忍着不发一语,只是紧咬着下唇,又把唇皮给咬破,闹得唇角也流出血来。

    权仲白到底不是木石心肠,看他这样,想到小时候他装了高烧来骗自己时,那里灵慧可人的模样,心中亦颇为不忍,仔细为他处理完了伤口,便问二皇子道,“你现在和你母妃分宫居住,身边的领班太监是谁?”

    牛贤妃忙道,“昨儿都打发出去过年了,您有话和我说,我一定给带到。”

    “不要碰水,每天换药,我十日后会过来给你拆线。”权仲白一边说一边开了方子,“每天照方吃药……”

    他瞥了二皇子一眼,淡淡地道,“别再自误了,你若对自己还有点期许,不想做个废人,那便犯不着对已经发生的事生气。”

    他这一句话,倒是把牛贤妃的眼泪给说出来了。二皇子满面涨得通红,望了母亲一眼,倒是收起怔忡神态,低声道,“多谢先生指点,我以后……再不会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如今满面瘢痕,是怎么都去不掉的,即使做得再好,这也是改变不了的缺点。若说皇位之争,本来操了几分胜券,此时这样的信心,恐怕也是付诸流水。别说是孩子,就是大人,心里也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十有八.九,会渐渐沉沦下去,换做稍微没进取心一点的皇子,这时候可能已经考虑放弃学习,从此安分做个藩王、贤兄了。

    想到蕙娘和他的分析,权仲白又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感到,改变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我也就是姑且一说,您也就是姑且一听。”他对二皇子道,“这世上没有谁能一帆风顺,有时候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和天斗、和命斗,麻子总比烧傻来得好吧?觉得自己不足了,只有加倍努力、加倍刻苦……用功不成,那也罢了,不去用功,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这道理,许多人想必也都和二皇子说过了,只是很少有人说得和权仲白一样直白刻骨。二皇子眼神闪了几闪,他低下头道,“先生好意指点,我、我明白了……”

    权仲白点到即止,也不多说,便起身告辞出去,牛贤妃亲自将他送出内殿,她难以掩饰自己的感激之色,竟亲自福身,结结实实地给权仲白行了一礼,才低声道,“瓜田李下,有些话妾身也说不得,只盼权先生知道,深宫之中,风刀霜剑。能和您这样一片纯善对人的,极是少数,您的情谊,翊坤宫上下,都记在心里,将来一定报答!”

    权仲白和牛贤妃的接触也不算少,这番话,以她为人,不是心里十分激动,也说不出来的。可见二皇子这一病,非但是病得他本人性情大变,就连牛贤妃,也是大受打击。

    他虽然也开始玩弄权谋,但到底还是权仲白,只摇头道,“我白说一句而已,您不必领我的情。我对谁都一个样,亦不会偏了哪边。”

    这话已说得极为直白,但牛贤妃面上感激之色依然不减,她再福了福身,权仲白走了老远,都还能感觉到她感激的目光,送着自己远去。

    连公公仓促进宫,就是为了给牛贤妃处理此事,如今皇次子伤势既然并不严重,情绪也还稳定,他便和权仲白告辞了,自有去处。权仲白随意叫了个小太监来引自己出去,不想才走过几个宫门,前头笑声传来,却是正巧遇上了杨宁妃带了一群人出门。

    如今六宫诸事由连公公打理,四妃都没什么职司,又恰逢新春大喜,宫规松弛。宁妃身边的宫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倒是把她身边几位怀有身孕的低等妃嫔都压了下去,这么一群莺莺燕燕,说说笑笑地从长街内拐了出来,宁妃手里还扯了一个皇三子,他穿着华丽,神色欢悦,没走几步,就想脱开母亲的手,到前头去和小太监们玩耍。宁妃轻责道,“皇儿仔细别弄脏了衣服。”

    一边白丽妃笑道,“难得过年,姐姐让他多玩会也好的。平日里皇三子功课多,想来也难得有此闲暇。”

    宁妃也笑了,“他平时也就光惦记着玩……”

    这么一群当红的妃嫔出门,自然全是春风满面,见权仲白在道旁回避,便都只是颔首招呼,也不多加搭理,走了一段,还能听见宁妃和身边妃嫔说道,“这会胎坐稳了,出来走动走动也是极好的,只是你们也不好起来跪下的,一会到了寺里,站着上一柱香也就罢了……”

    每回进宫,权仲白都觉得宫中事务,要比什么戏还精彩,亦都不免对荣华富贵多添了几许厌倦,今日自然更不例外,他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却见远处又行来数人,定睛看时,乃是权德妃带了从人出门。

    见到族兄,德妃甚是欢喜,她轻轻地施了一礼,柔声道,“二哥新春大喜。”

    权仲白的眼神却更冷了几分,他躬身还了一礼,谨慎而疏远地道,“娘娘新春吉祥。”

    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便扬长而去,飞快地拐上了另一条甬道。倒是把德妃晾在当地,徒留一片愕然、尴尬。

    “娘娘……”连身边宫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见德妃立在当地并不说话,便小心道,“只怕宁妃娘娘她们,已经先到庙里了……”

    德妃目光流转,似乎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过了一会,方才敛去沉思,仿佛毫无不快,只欣然含笑道,“嗯,咱们也过去吧。只怕除了牛姐姐今日出不来,其余几位也都到了吧。”

    看来,她对昨晚翊坤宫的闹剧,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有所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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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皇上身边的红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起码没能家里人一起守岁,权仲白私心很有几分遗憾。从宫中回来,彻底梳洗过了换了新衣,他便先去给长辈拜年,又和弟妹们说笑一番。值此佳节,就算心里有事,面上也还是保持了笑意,只太夫人看他坐在当地左顾右盼的,不免笑道,“几天没见你媳妇,这就想了?——罢了,你在宫里也累得慌,快回去歇着吧。”

    众人都笑道,“嫂子有福气呢,二哥何曾这样疼人过?”

    权仲白也只好将错就错,起身道,“那我先告退了。”

    他爱妻名声,现在已在京城传开,不知多少人暗中羡慕清蕙,其实就是自家弟妹也不例外,几个小姑娘面上的艳羡之色是藏不住的。权仲白耳朵尖,听着几句窃窃私语,泰半都在感慨清蕙的好命。

    今日国公府内十分热闹,歪哥、乖哥都玩得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虽然一两天没见父亲,但有了同龄兄弟,便也不缠着他了,不过隔远喊了一声爹,便自顾自地玩去了,倒是权仲白看着一院子的笑声、叫声,心情振作了几分。他还以为蕙娘在立雪院内休憩,没料到回了立雪院,却扑了个空。一问丫头,又说蕙娘是往拥晴院去了。

    正在疑惑时,蕙娘倒自己回来了,虽是新春佳节,她面上也有几分阴沉,两夫妻打了个对脸,都挺吃惊:他们的情绪,是瞒不过对方的。权仲白先问,“怎么,家里出事了?”

    蕙娘亦道,“难道宫里有什么不好的事?”

    这话竟是同时出口,两人又都住了嘴,不知为什么,又都同时彼此一笑,权仲白忽觉心里轻快了不少,他道,“我没什么,就是翊坤宫出了点事。”

    他便先把宫里知道的两件事告诉给蕙娘,又说,“三弟一家现在应该也在苏州过年,不知会否被牵连波及,这事你开口方便些,一会不妨和爹商量,打探一下江南的情况。”

    江南民乱,的确十分出人意表,清蕙也是沉吟了片刻,才苦笑道,“我却是才从爹那里过来。”

    她告诉权仲白,“昨儿晚上,护院巡逻时,见着一人从西院口出来。你也知道西院是常年封闭的,他心中大惊,便喝问了一句,一边擎刀过去,结果那人立刻施展轻功飞身上房,越发惹来他的猜疑,因立刻也追了上去。陆续也有人赶来帮忙,几人在屋脊上几次交手,那人中了一刀,却还是逃了出去。武师们立刻提灯去追,不料顺着血迹追到咱们家后门出去那条死巷子里,忽然间就没了影,血迹、脚印,任何痕迹都再不见了。大家正纳闷呢,有个人说看着了他的脸,和季青生得极像。他们也不敢压下来,立刻就往上报了,爹昨晚大半夜都在查这事,据说外头看门的没发觉一点不对,他就这样半夜出现在咱们府里,然后又逃出去了。”

    权仲白听得疑窦丛生、大皱眉头,“西院那边,真是常年封闭?这事,不会是内贼作怪吧。”

    “爹也怕我们这么觉得。”清蕙苦笑道,“刚才就是特地把我叫过去解释的,他也把话说得明白:这要是他把季青安排进府的,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当年权季青不见,就是个悬案,到现在都找不到任何线索。权世赟和良国公都是再三撇清、再三保证,现在他再出现,也出现得如此诡秘。仿佛是专门给人添堵来的,才一现身就又消失不见。权仲白愣了半晌,才苦笑道,“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他不会做画蛇添足之事。认定季青性子不稳,就绝不会暗中扶助。把他送到漠河囚禁,顺便避过风头,才符合爹的性子……”

    “云管事那边也在追查季青下落。”蕙娘说,“现在他就更不可能支持季青了……”

    府里也就是这两大势力了,两人对视一会,均有些无奈,蕙娘叹了口气,道,“我这里私下查问过了,娘平时和外头根本就很少接触,顶多是经常往江南写信,那也在情理之中……看来,这事的解释,也许还得有一天他再出现时,自己和我们说了。”

    两人都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既然无可解释,也就不再纠结,蕙娘不愿耽搁,细问了权仲白几句,便亲自出门,再去良国公那里传递消息。当然,云管事那里也要送信过去,也不必多提。权仲白确实也有些疲惫,他稍作休息,起来正打算去寻两个儿子呢,蕙娘又匆匆返回,面上神色,也说不出是怒是喜,目光闪闪,反而露出了一脸的沉思。

    “巧得很,我刚过去,爹和云管事都在。”她一边说,一边还在出神,“苏州的事,闹得很大,就是燕云卫不上报,我看这会各地告急的折子应该也送上京了吧……是织工作乱,烧了好几间厂子,甚而连当地巨富的宅邸都给烧了,松江、枫泾,这些地方现在全都乱了……”

    权仲白一听织工两字,顿时脱口而出,“是纺织机?”

    蕙娘颔首道,“不错,就是纺织机和蒸汽机闹的事,到底规模多大,损失多重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事一出来,新党要为难了。只怕连许家都脱不得关系。”

    她的眼神蓦地一闪,惊道,“呀!原来如此,我说,他们家在江南那么多地,正好养蚕采桑,她怎么就一直都不办织厂,只造机器。原来是应在了今日,嘿,如非许家自己根本没有开办织厂,这一次只怕是要跟着杨首辅一起倒霉了……就是现在这样,也还有麻烦在前头等着她呢。”

    权仲白想了想,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你说的是许家少夫人?”

    “不错,”蕙娘摇头轻叹,“你看人还真挺准,这个许少夫人别看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说起来真是胸有丘壑。每一步都走得这么妙、这么稳,确实是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忽地自嘲一笑,“她如此看重蒸汽机,我本来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只怕也是有其用意在了,就不知此事,日后还会如何发展呢。若是能摸透许家的态度,倒不妨下一着闲棋。”

    权仲白又有点不懂了,他拧起眉头,“现在蒸汽机,只怕已成为与民夺利的奇技淫巧了吧。人家脱手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要沾手?这一着闲棋又是什么意思?”

    清蕙并不答话,只是偏过头来略带神秘、略带骄傲地一笑,轻声道,“别忘了,西洋来的能工巧匠,我手里亦都不缺呀。只是有些东西,我不看重,别人也许却是求之不得……蒸汽机,她能造,难道我就不能造了吗?也许,我还能造得比她更好、更巧妙,也未可知呢。”

    权仲白彻底怔住了,他望着清蕙,半晌才感慨地呼出了一口气,颓然道,“爹还真没看错人……焦清蕙,你可也太能耐了吧,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没有准备的?”

    这话当然不尽不实,略带夸张,但也是权仲白第一次如此正面地夸奖她的身家,而非带有赌气意味的刻意轻蔑、打压。焦清蕙微微一怔,片刻后,也不禁绽出一丝笑意。

    ——虽说这笑意不太明显,但其中蕴含着的喜悦与骄傲,藏得却也不是特别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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