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有点放亮的意思,五更还没过尾巴,城门前就聚拢了十余名要赶早进城的人。有的是错过宿头的,有的是要赶着进城做买卖的,因此处毕竟有个码头,来往生人也多,桂皮和蕙娘并未受到多少注意。两人凭着路引很顺利地就进了城门,蕙娘低垂着头,并未特意做声,可两人进了城门,才走了不一会儿,她便停下脚步,对桂皮道,“就在这等一会儿吧。”
这艘商船既然是焦勋给安排的,自然有同主子联系的法子,只要上了路,什么时候到盘锦那都是有数的,左右错不过几天日子。焦勋现在肯定在县城中等他们了,但桂皮不比蕙娘,对焦勋没那么熟悉,怎么和对方接上头,他还真有点抓瞎。蕙娘却是胸有成竹,她站了一会,便对桂皮道,“这边走。”
紧跟着,便好似识途老马一般,领着桂皮七拐八拐,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过,桂皮诧异得不行,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好一会才看见一个小厮一样的男人在街那头带路,他倒抽了一口气,心里不免暗忖:自己是一直跟在少夫人身边的,连半步都没有离开,少夫人怎么认出那人的他是一点都没有头绪。看来,若非两人间有他无法发觉的暗号,便是少夫人一眼就认出了装束下的焦公子……
他心底越发是忐忑不安起来。一时间真恨不能和少爷换个位置:少爷夫妇虽然在京城人口中是十全十美的神仙眷侣,但到底关系如何,没有谁比他、石英这两个身边近人更清楚了。扑朔迷离、变幻莫测,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是少爷的红粉知己,福寿公主居中使坏,一时又是少夫人的故旧重又联系上了,若是别的夫妻,只担心少爷也就罢了,少夫人常年居住在深闺中,被三从四德牢牢地管束着,也不必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可偏偏就是他们立雪院的少夫人,能耐忒大、本事忒强,一点也不比少爷弱到哪儿去,从桂皮的眼光来看,她还要比少爷强得多了。这么一个人,若是真下定决心,不愿和少爷一道过了,翻手间就能把少爷置于死地,把整个权家都搞倒了……自个儿跟着这位故旧逍遥快活,这种事,她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现在立雪院那点秘密的力量,可不都掌握在这位故旧手上?少夫人要蹬掉少爷,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
虽作此想,但桂皮当着少夫人的面,可不敢将自己的担心显露出一星半点。他心惊胆战地打量着少夫人的脸色,却又一无所获——在重重化妆下,少夫人的表情显得那样的死板,就是有什么心事,也不是他能在一两眼间看出来的。以少夫人的城府,就是没有化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情绪,也绝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
桂皮一时间倒是挺羡慕那些不知底细的同事了,他们只看到了少夫人和蔼可亲、精明强干的一面,却不知少夫人厉害起来能厉害成这个样子,说得不客气些,那是深谋远虑、谨慎精明得几乎不像是活人了,若非昨夜到底还流露出了一点活气,桂皮只觉得她在那张美丽的脸下,几乎没有一点儿感情,她做的每件事都是经过精心计算,都是这么恰到好处。桂皮有时都想,少夫人到底是一直到下船前才找到了定国公的破绽呢,还是刻意忍耐到了下船前才借故发难把这点风月之事给掐灭在了萌芽状态,在此之前,凭着定国公对她的特殊好感,少夫人在行事上也的确捞到了不少方便。
若是这样来看,那么那位故旧焦公子,甚至是自家少爷,对少夫人来说,是否也都只是可列入计算的一枚筹码?少夫人在乎的又是什么?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拿出来算计的?
桂皮跟在少爷身边年深日久,如今除了石英以外,他的家人也都和国公府没多少关系,而是被宜春号照应着生活。他算是彻彻底底地踏上了少爷这艘船了,许多事少爷也并不瞒着他。对府里、会里的计划,他心里隐约是有数的,而立雪院自己私下的举动,他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猜不透也看不明白的,就是少夫人的心思了,现在少爷倒是相信她的,觉得少夫人能和自己站在一块,同府里、会里斗争到底。可若也只是少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呢?若她只是想要哄着、骗着少爷往她选定的那条路上去走呢?和少夫人比,少爷的心思那可就太简单直接了,他不是愚笨,只是不善心计……起码,和少夫人比起来是不善心计的。
每每想到这里,桂皮就不禁要轻轻地发个抖:德妃娘娘现在诞育了皇子,日后是可以承继大统的。若说,少夫人有意入主天下,则完全可以把那神秘而可怕的鸾台会覆灭以后,直接摘了他们的桃子。现在她在做的,岂不就是这件事吗?到那时候,府里是她做主,立雪院私兵是李韧秋做主,少爷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吃粥吃饭,还不得由着少夫人给?少夫人就是要纳若干面首,恐怕除了良国公老爷以外,也没有谁能节制得了他吧?
这些事,说出去都嫌荒谬,但少夫人只要想,却不是做不到。虽说即使到了那时候,他和石英也未必会受影响,但桂皮自小跟随权仲白,他对自己这位二少爷,感情还是挺深的,更不必说自小看着歪哥长大,也不愿将来歪哥处境尴尬。此时他心里都不是为了少爷的清誉,更多的还是为了这个家的将来,是使尽了一切心眼子,用眼角眉梢去眺望少夫人和李韧秋的表情、动作,去猜度他们的心思……
县城并不很大,没走多久,那小厮便没入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子,将两人带到了巷尾一间一进的小四合院里。进了院子,那小厮把头一抬,冲少夫人作了个长揖,果然是李韧秋的声音。“少夫人受委屈了。”
自己少爷,桂皮是最了解的,他天生就不爱说那些甜言蜜语,多少年了,桂皮从没听过他口中有过一句软和话儿——少爷就算赶不上阁老、尚书,也几乎和他们一样忙,他从来都是需要为人容让、为人照顾的神医,自然也是养出了一派神医的脾气。尤其少夫人也不是个软和人,按少爷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两人间要有什么贴心的话,只怕是难……
李韧秋呢,一句‘少夫人受委屈了’,说得如此体贴动情,一听就知道,他必定是时刻关注着大秦舰队的消息,这才知道他们在海上遭受了风雨,也许,已经从别的途径,得知了宝船在风雨中遭遇的险情。桂皮也算是经过事情的人了,他却也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能把这样深厚的感情,浓缩到了这一句话里,清楚无误地传递到听者的耳朵里,却又让人说不出话来。
少夫人摘下帽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算辛苦,收获还是很大的。”
她看来对李韧秋的态度是毫无所觉,桂皮勉强放下了一点担心,迎上前同李韧秋见过礼,将心事全往心里藏去,若无其事地问,“我和少夫人在海上久了,不知国内现在局势如何,李公子可否——”
李韧秋说身份,其实和他桂皮也大致相当,如果抛开往事不讲,他是焦家下人出身,虽曾有过一番事业,但现在又回到少夫人手底下做事。桂皮虽是奴籍,可他是权仲白身边的第一心腹,他们两人是可以称兄道弟的。桂皮唤他李公子,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可没想到李韧秋还没答话,少夫人先开了腔。“好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晚上没吃饭,饿得很。出门在外也没那么讲究,你们坐下一起同吃吧。韧秋你在东北也有段日子了吧?我现在对京里的事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知道东北最近有什么动静。”
一边说,一边就在李韧秋的带领下,直进了堂屋。李韧秋倒是没忘了桂皮,他冲他温和一笑,又对少夫人道,“桂皮兄弟有句话说对了,您在海上久了,着实受了许多委屈,瞧着人都清瘦了不少。横竖如今也没急事,不如先沐浴用餐,小憩片刻……”
出门在外,肯定不能和在家那么讲究。桂皮也不是挑剔的人,从前跟着权仲白走了多少地方,都不当回事,只是这一次,他的确是有点心力交瘁了。被少夫人这一说,也觉得周身酸痛、饥肠辘辘,便默不作声地顺从了李韧秋的安排。坐在下首陪少夫人用过了早饭,李韧秋已为他们都安排了屋子,净房内也备了热水,水中竟还飘了有几朵花瓣,并且没备大盆,而是以小盆浇水洗漱,使用的洁具也都是一尘不染,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是周到。
桂皮这一路走来,也明白少夫人微有洁癖,如用大木盆,谁知道干净不干净?她肯定不喜,在船上定国公用大盆送了水来,她都要舀出来使用,仅仅是这一个用心之处,就显出李韧秋对少夫人的了解。
待到洗漱过来,躺到床上时,他更觉得李韧秋非常细微体贴:他进过二少爷的书房,权仲白的被褥等物,自然都是内院打点。少夫人虽然平时居家极为讲究,但却喜欢睡棉布床单,再配上湖丝的被子。这一套被褥,棉应是松江的飞花布,丝是湖州的七里丝,这两样布料所费都特别昂贵,盘锦这样的小地方未必有卖。李韧秋肯定是从别的地方买过来的,当然,要说贵价,少夫人拿银子铺床睡都可以,这份心思,难得不在钱上,只在他的心意。
桂皮才刚因为美食和热水松弛下来的心弦,又悄悄地绷得紧了:很明显,他只是沾少夫人的光,李韧秋招待他都是这个规格了,招待少夫人还不得更加用心?少夫人刚经过连绵风雨,这会,正是需要人关心、体贴的时候,偏偏二少爷人又在京城,根本脱不开身不说,为免招惹怀疑,也不能轻易派人和少夫人通消息……
疲倦毕竟是无法阻挡的,他辗转反侧了一会,居然也就在这舒适的床褥间恬然睡去:虽然宝船上条件也好,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别说少夫人,就是桂皮都是提心吊胆,睡都睡不实诚的。
如此一觉醒来,居然天色已黑,桂皮忙起身洗漱,床边竟已为他备了新衣。他换上衣物推门而出时,见堂屋亮了灯火,便忙快步过去,才走到窗边,就听见李韧秋的声气说,“这不是娇贵不娇贵的事,您是什么样的人?天生就该高高在上、永享清福,在船上实在是受了苦,我恨不能以身代之,可却无法露面。这点安排,不过是略费手脚,根本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没想到您在海上居然遇到风暴,把衣服都给失落了。刚才下午,我让人去给桂皮兄弟采买了几身新衣。可您是从不穿外头成衣的,看来,只能把布料买回来,由您自己做了。”
这番话,竟惹来了少夫人的笑声……桂皮在窗外,一下就听得呆住了。
只要听过这笑声,便能发觉,在船上近两个月的时光里,少夫人虽然经常发出笑声,但却一次都没有对定国公笑过……
“焦勋,现在连你都要来打趣我的女红了?”少夫人一边笑一边说,“得了吧,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我们去达家那一带,也得打扮得低调点,不能招摇过市吧?我还是打算扮个小厮,或是穷门书生。成衣店随意买两套衣服也就能敷衍过去了,谁还真自己做?”
李韧秋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笑意,他说,“既然如此,我也有几身新衣为您备着。只盼着您不挑剔就得了,从前您出门的时候,可没这么不讲究。”
现在是已经要说起往事了!
桂皮心底,警钟大作,他忙加重了脚步,叩门轻声道,“少夫人,小的贪睡来迟了。”
门很快被打开了,李韧秋亲自把他给让了进来。屋内两排太师椅,桌上两盏清茶,从茶杯位置来看,两人的位置分得很开,室内也还有两名做丫头打扮的女娃服侍,礼,是没什么可挑的了。桂皮担心的也不是这个,他瞅了少夫人几眼,见少夫人眼角笑意未歇,虽然还是扮的旧男装,但眉眼盈盈,神态竟显得极为放松、柔和,更是暗叫不好,给少夫人见了礼,便顺着她的指示,和焦勋相对着在下首坐了下来。
“我也才醒没有多久。”少夫人遮着唇,浅浅地打了个呵欠——在外人跟前,她是很少这么放松失态的。“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的确是把自己给养懒了。这两个月好一通折腾,是有点受不住。正好你也来了,快去吃碗面,回来我们一起说说东北现在的局势,还有日后几天的安排。”
桂皮的确饿得不行,只好退了出去,三口两口忙忙地扒完了一碗面,又回到屋内时,李韧秋正和少夫人说阁老府十四姑娘的事,少夫人眉间也露出了几分忧虑,“文娘是太放不开了,守着个虚名,值得么?要我说,那样的名色夫妻,心都不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脱身出来,找个好人,安稳过了下半辈子也就是了。”
见到桂皮进来,她便掩过不说——也不知是为了维护姐妹的面子,还是这话透露自己心声打算,不便在夫家人跟前提起——而是转向李韧秋笑道,“说吧,我猜这几个月,朝廷里的热闹是少不了的。”
李韧秋沉静地点了点头,“曾有一度,关于杨阁老致仕的传闻是喧嚣尘上,不过,风波现在到底是已经过去了。杨家人才济济,且都立场鲜明地支持杨阁老,其中助力,绝不是孤军奋战的人能想像得到的。尤其是杨善榆,宝船在日本江户湾上演的那一出好戏,虽然招来了不少议论和弹劾,但毕竟大秦在理字上还是站得住脚的……再说,火器上水平提升了这么多,只要能保持住这个优势,大秦海军,自然是战无不胜,就连陆军的威慑力都平添了几分。若非杨善榆没有功名,不是正经的进士,光是这个功勋就能让他高升入部,起码做个侍郎了。即使如此,皇上还是坚持将他的散官衔升到了三品,在他这个年纪,不是武将出身的,能有三品的功名,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也就是因为如此,如今没人敢议论杨家推行的那些新政,什么蒸汽机,什么织布机的,都说他们现在在做蒸汽轮船,如果能做成功,就算是没有风,甚至是逆风,都能照样在河海中前行。若果如此可行,则推行此策的杨首辅势必成为最大功臣,还有他那位能干的女儿杨七娘,说不定也能反过来带契父亲、丈夫。现在杨七娘已经再下广州去了,据说她不但是要去和丈夫会合的,而且还要在江南重新开办工厂,改造织布机、纺纱机和蒸汽机……”
只是几句话,便把大秦朝堂中的风云变幻给点了出来,李韧秋顿了顿,又道,“不过,旧党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在吴阁老之后,现在王尚书入阁的事,也提到台面上来了。旧党因此也比较满意,暂时没有再攻讦新政和新党。这一个多月,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宫里、朝中都很是平静,起码是没有发生什么事让我知道。至于良国公府和焦家,大体来说都是一切平安。”
少夫人冲他扬起了一边眉毛,仿似在做出无声的询问,李韧秋苦笑了一下,“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他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四姨娘,两个月前跑了,带走了一些她屋里的金银财宝,也不知去了哪里。三姨娘做主,给她办了个小小的葬礼,反正她也没有子女,这事几乎没人在意,就这么揭过去了。”
跑了?桂皮忍不住就去看少夫人,少夫人神色微变,只是眸色略微深沉了一点,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一时没有作声,李韧秋又道,“那时我还在京里,神医托我给您带话,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只能由得她去。”
“可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少夫人的眉头跳了一下,李韧秋望了她一会,慢慢地说,“神医知道您在想什么,不过,麻六在这件事上似乎相当无辜,四姨娘是在别庄里失踪的,他那时人在城里,事后到现在也没异动。神医说,也许四姨娘这回看上的对象,比麻六还要不合适,她索性就不问您了,跑了再说。”
这也算是一个很有可能的答案了,少夫人却并不满意,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淡淡地道,“纳妾文书还在我们手里呢,就这么跑出去是怎么回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等我回京再处理……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事有多大,又能跑到哪去。”
少夫人难得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桂皮能瞧得出来,她是有点动气了,可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抚少夫人的情绪。他甚至怀疑连二少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石英和他说过几次,二少爷私底下也还是那样较真,两个人相处,就像是在打仗一般,不是少夫人压服二少爷,就是二少爷压服少夫人……
李韧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调转目光,柔和地望着少夫人,并未多加言语,只是这么静静地望了她一会,望得少夫人略微扬起的眉头,渐渐地平复了,才低声道,“有时候,做底下人也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又何必和她置这份闲气呢?”
如此和稀泥的说法,竟没激起少夫人的嘲讽,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桂皮看在眼里,更是心惊肉跳,他忽然明白过来:比起二少爷,这李韧秋是和少夫人一起长大的,两人间能说的话简直太多了,好比现在,李韧秋明显是在暗示从前的往事,这两人是当着他的面,正大光明地打哑谜。
这不是说少夫人的举动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了,他桂皮算老几?在少夫人跟前哪有什么地位可言,只是,只是这正常的交流,在李韧秋和少夫人这里,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默契和自然。而这份默契,却是桂皮无法从二少爷和少夫人身上找到的。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强笑道,“说来,商船从这里到天津,满打满算也就是大半个月,我们从陆路过去,也要七八天时间,这里赶出来的时间也很有限。不知李公子打算如何安排行程,咱们家的人手现在又隐藏在何处。”
李韧秋便从善如流地含笑说,“这一次要去三处地方,第一处,姑娘最好是易容以后,再戴上兜帽。——达家老家就在附近,明天我们过去看看他们的人手,然后可往山东一带过去,鲁王的人脉都在那里。这一次可以不必和当地人接触,只是在这几处地方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他们的势力大小。等到这两处地方都走过了,咱们再去真定……”
桂皮现在才知道,原来立雪院的嫡系人马,被安排在京城附近,从真定过去天津已经比较近了。这么走从路程上来说是最俭省的,还能顺带去把绿松接回来——如果不怕暴露行踪的话,不过反正从日本回来,又逢台风季节,变数很多,少夫人也不难解释自己的行踪。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才有意把绿松留在了山东吧。
他请示般地望了少夫人一眼,见她面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只余下常年不离唇边的淡淡笑意,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寒:少夫人为人强势,肯定不喜被别人猜忌,刚才自己的表现,恐怕已令她多少有些不快。
不过,少夫人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头道,“不和鲁王人马多加接触也好,虽然这几年,他们对你是言听计从,但没准鲁王的人马,真的已经又悄然潜入了大秦,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还是不暴露为上。”
李韧秋眼一眯,他本来一脸和气笑意,此时神色一正,居然还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自周身辐射出来,“愿闻其详?”
少夫人顿了顿,反而冲桂皮道,“前因后果好复杂……你来说吧。”
桂皮不知其意,只是顺着少夫人的意思,把在日本发生的种种事件逐一说出,因为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他并未跳过什么细节。李韧秋听得亦很用心,只是听着听着,他眼里竟出现了一点真正的笑意,好似春风拂过了柳梢一般,让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公子,一下‘活’了过来。他并未明说自己被哪一点触动发笑,但少夫人似乎心里有数,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等桂皮说完了,才若无其事地道,“多摩藩主会这样说,在我看,只怕不是因为多年前鲁王东逃时那遥远的约定。十二十三年前的事,如何能够当真?定国公他们是不知道,你们的船毕竟是穿过风雨横渡过来了,这证明,这条航路还是走得通的。我看,鲁王也许是派了第二批人过来,这一批人,已经渗入大秦,开始自己的工作了。”
李韧秋寻思片刻,他颔首道,“应当如此不假,若是这样,他们进大秦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四个月前我到山东时还是一切如常。对鲁王的人马,我一直是以亲鲁王的身份出现的,也没有差遣他们做过什么犯忌讳的事。鲁王就算派了新的使者,他们也没必要瞒着我。不过,即使两边已经真的接上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和他们就算打了照面也不会露陷。也许还能利用他们兴风作浪一番,借势做些别的事。”
他分析起局势,头头是道,冷静缜密,桂皮就算一心向着权仲白,此时也挑不出多少毛病,只能点头称是。少夫人沉吟片刻,也低声道,“不是不能,只是这样一来,局势真的就更复杂了。”
想到现在这几乎是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任是谁都有几分头痛,就算是少夫人也概莫能外,她拧了拧鼻根,轻叹了一口气,难得地透露了自己心底的忧虑,“我和仲白常年都在京里,和他们就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什么事都只能指望你来办。现在你就像是个杂耍艺人,手里抛着三个球,就这样,还是我们自己的力量没培育起来,你有些杂事不用管。若是再加上鲁王这个球,我怕是你手一滑,哪个球都接不住,倒不如……”
“即使接不住,也不至于会连累姑娘。”李韧秋静静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干净,就算出了事,也没人会想到你的。”
少夫人烦躁地叹了口气,她瞪了李韧秋一眼,加重了语气,“单单就是你这个人,就已经能牵扯到我了!”
李韧秋并不动情绪,他安然道,“若真走到那一步,在我能牵扯到姑娘前,焦勋自会做出了断的。”
要想让一个人的面容无法被别人辨认,有许多办法,但每一个办法都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许多疼痛。桂皮不由瑟缩了一下,连少夫人一时好似也被什么人捂住了嘴巴,闹得怔然无语,过了一会,才白了李韧秋一眼,嗔道,“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么?”
李韧秋唇边浮现一点笑意,他注视着少夫人轻声道,“于理,你不必担心,外头的事我怎么做,连累不到你。于情,你更不必担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如无足够把握,我是宁可放弃鲁王这里的力量,也不会胡乱逞能的。”
他犹豫了片刻,瞅了桂皮一眼,到底还是大方地叫,“佩兰,我做事,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虽说少夫人并不是固执己见之辈,但桂皮看惯了她去摆布别人,却极少看到她被别人说服——今日,在他全然的诧异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显然有不同的意见,却还是尊重了李韧秋的意思。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我不是怕你让我失望,我是怕你失败过这一次,就在不会拥有让我失望的机会了……”
李韧秋只是笑着摇头,“你放心,事情还远到不了这一步……”
三人当夜说到了夜深,这才各自回屋休息,桂皮因睡了一天,这一夜都没有睡意,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烧饼,快日出时倒有些饿了,他没好意思叫下人做饭,在屋内翻出些点心吃了,又出外闲走几步,倒撞见个起来烧水的丫头,知道他饿了,便笑道,“厨子还没来呢,这会太早,外头也没东西卖。不如我把井里湃着的西瓜给您打一个来吃?本是预备昨晚送去的,偏您们睡得晚,倒是都没吃上。”
桂皮在船上几个月功夫,虽然跟着少夫人鲜蔬没断,但都是老三样,也吃腻了。鲜果什么的,自然更别想,到日本,吃食又极为寒酸,再说当时也根本顾不上这个。回来以后又只吃了一碗面,想到沙瓤西瓜,他口中的确分泌出了唾液,从井里打上来,自己吃了几口,果然味美,便一发不可收拾,吃了足足半个方才罢口。结果就是这个西瓜坏了事,不出一刻他就开始腹泻,一上午就蹲在茅房没起过身。连累得李韧秋和少夫人都不能动身,只好等他恢复。
桂皮跟在权仲白身边日久,其实也深通医理,他知道小城大夫多半都是庸医,索性不请大夫,自己给自己切了脉,便知是这一段操劳过度,元气虚耗,饮食又不规律,因此胃寒腹泻。这病症如能静养,也就是四五天便能好了。
当然,在痊愈之前,他是别想跟着少夫人一路颠簸,别说这样对病情不利,谁也不会带着一个随时要上茅房的人出门的。桂皮的心情,现在可谓是差到了极点,然而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办法阻止少夫人同李韧秋单独出行……于情于理,他都势必不能要求少夫人因为自己,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为他基本无法离开茅房,少夫人甚至都不能进来看他一眼,只是带话让他放心养病,桂皮实在焦虑得不像话了,也不顾难堪,在马桶上一把捉住李韧秋,嘶声道,“请您转告少夫人,我在真定等她,让她回天津时,务必把我带在身边!”
李韧秋望了他一眼,唇边忽而露出一点笑意,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但下一瞬,又恢复了泰然、温存的面貌,他道,“桂皮兄弟,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转告佩兰,不会让你太担心的。”
桂皮现在已经担心得不成样子,还能更担心到什么地步去?他苦笑了一声,忍着强烈的腹痛,注视着李韧秋,肃然道,“只盼着李公子记性好,能记得从前在广州的事,那便好了。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虽多,可你却不像是这种人!”
李韧秋面色微变,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缓缓退出了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