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因为要赶路,众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海船上度过,偶然靠岸补给,也是上货以后便匆匆离去,并没有赏玩当地风物的闲暇。但一家人能呆在一处,坐的是自己的船,到哪里都有当地官府照应,甚至于说还有一波战力高强什么事都做的朝廷鹰犬供她差遣,蕙娘这一次旅行,就要比上一次外出愉快得多了。虽说船上无聊,但因南洋的局势信息不断被燕云卫和宜春号送到码头,她和权仲白、卢天怡都不算没有事做。比较闷的反而是几个孩子,歪哥还好,反正成天和许三柔泡在一起,乖哥因年纪小,和哥哥姐姐不大能玩到一处,倒有些气闷,不过出门可以不必念书,对他却是一喜,再加上这孩子素性乖巧,不爱抱怨,无聊了就溜达到甲板前头,看着水手们忙碌起帆转帆,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儿。又有权仲白随时照看众人的身体状况,眼看快到广州,一行人都是无病无灾。歪哥的夷话且还突飞猛进,现在叽里咕噜地,已经能和许三柔说上老长一段了。这两个孩子仗着众人都不懂得夷话,时常你一言我一语地,也不知在编排些什么,倒显得比旁人都亲近得多。
权仲白是摆明车马不会干涉歪哥婚事的,蕙娘心里虽有些嘀咕,但横竖孩子还小,也不太着意。她这些日子和许三柔接触也不少,这孩子乖巧懂事,又大胆又细心,且一点也不娇气——一言以蔽之,相当靠谱——却又不像是蕙娘自己乃至她母亲一般,总是胸有成竹,少却了几分娇憨可爱。本来想再生个女儿的事,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她对生产的积极性始终并不太大,可经过一番相处,蕙娘也有点遗憾了:两个儿子虽然都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若能有个女儿那就更好了。
不过,权仲白对这个想法的反应却相当冷淡,蕙娘提过几次,末了一次他终于说道,“这世道,若生了女儿,我们欣喜一时,这孩子简直受苦一世。娶进门的媳妇还好,能尽量让她们过得舒服点。嫁出去的女儿还怎么管?管多了他们小两口自己也不舒服,真要坐产招夫又是一种尴尬。反正你只看看你自己身边有多少女人一世如意,就晓得生女儿有多么操心了。”
蕙娘想了半日,只能提出一个,“桂少奶奶?”
不过她旋即想起桂少奶奶可谓是狼藉不堪的妒妇名声,时至今日,就算桂含沁已经官至二品,在许多大场面中,还是有许多老脑筋不愿搭理桂少奶奶,甚至连她的族姐族妹因此都在背后遭人说嘴。没等权仲白说话,她自己摇头道,“她肯定不算了……此外还有谁?”
仔细想想,她认识这些人里,男人逍遥快活不用操一点心的并不少见,倒是女人各有各的烦扰,真没有谁的问题不大的。就连杨七娘,细说起来,她娘家也是一本烂账,就是现在和娘家关系还有些淡薄。权仲白的担心,实在并非没有道理,就是许三柔,日后若嫁给古板一些的人家,还能扮男装出去玩耍么?
这样一想,她要女儿的心又淡了点。想想这几年实在也没精力去带孩子,遂只好作罢。权仲白倒对再生个儿子有点兴趣,但蕙娘想到大有可能再来一个歪哥,便大感头痛,两夫妻未能达成一致,只好继续算时间回避妊娠:在京里也就罢了,出门时万一忽然有了胎,可就太不方便了。算来算去,蕙娘又觉得麻烦,便索性不许权仲白开心到最后一刻,神医在此事上亦是普通人,因和蕙娘争执道,“其实这样也是不保险,不然我抓些药我们两人吃。”
蕙娘虽然现在不想生,但还想过几年局势缓和了,她没这么忙的时候,再添个老三的,因顾虑道,“这对日后会否有影响呢?”
权仲白道,“这种药倒是不会的,一般的避子汤,其实都要长期服用,才能见效。若是停药以后,底子好的人,再怀上也不罕见,更别说我们只是喝几副而已。药量又经过斟酌,自然不会出事的。”
蕙娘忽然想到文娘,因便道,“说来,女子服的避子汤,我倒是知道几种。除了你说的那种药效温和的,还有宫廷秘传的凉药吧,一帖下去,起码管上两到三年。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不能生育了……男人服用的药方也有这样见效的么?”
“凉药那种,一般服用了以后也活不长了。”权仲白道,“那里头都含水银的,你也知道,这物事有剧毒,一般能让人长期不育甚至是终生绝育的药汤,喝了以后这终生都会变得很短。短期内男人服用避子的汤药也有,但要常喝,管用时间很短。有时候就能管上两到三天,还不大保险。”
蕙娘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权仲白看了她几眼,道,“怎么了,你是对谁起了疑心不成?”
“你猜呀?”蕙娘并不想把文娘的婚事□和权仲白吐露太多——这种事被她这个做姐姐的知道,已经让文娘够难堪的了,权仲白虽然和她感情日深,但同文娘毕竟不大熟悉,她漫不经心地敷衍了权仲白一句。
权仲白沉思片刻,道,“别是妹夫吧?上回见面,我就注意到他的唇色反常红润,当时还以为是他赶路太辛苦。今日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得也许很像是吃多了棉花籽似的,那东西上火,吃多了嘴唇也是鲜红得和能滴血似的。”
见蕙娘沉默不语,他亦叹了口气,道,“可你上回不是和我说,妹妹已经怀上了么?”
“他要吃药,也得有人给熬药嘛。”蕙娘不轻不重地道,“把他身边的人渐渐地都换了,还真就怀上了……也好,生了个孩子,文娘也不用再搭理他了。”
权仲白只是拍了拍蕙娘的手,道,“如此也好——走,我们去甲板上走走。”
这自己包一艘船出来玩,的确是要比在别人船上寄宿好得多了。蕙娘扮了男装可以任意走动,他们平时居住的那一层甲板也没有人会过来打扰,连后甲板,因为歪哥等喜欢在上头玩乐,水手们无事都不逗留的。一家人在后甲板上,或者是吹风赏景,或者是试着钓鱼,或者是闲坐着谈天,都要比在家惬意放松多了。因此虽说海上航行景色十分单调,但好在还不算十分无聊。蕙娘和权仲白走到后甲板上时,正看到歪哥帮着乖哥数数,让乖哥和三柔比踢毽子,许三柔踢得又快又好,乖哥却也不逊色,一下下踢得很稳当,时不时还来些花样,权仲白和蕙娘看了,都有些哭笑不得。蕙娘扶着额头低声道,“乖哥这孩子,是不是太宝贝了一点,怎么和个女儿家似的,还踢毽子呢。”
“在船上不也没有别的东西玩么,成天下棋他也不会。”权仲白亦小声回道,“钓鱼就更无聊了,这是在逗他开心呢。”
说来,乖哥今年虽然已经不小了,但还没起大名,权家这一代除了歪哥用的是宝印以外,别人走的都是以字辈,蕙娘还惦记着和权仲白商量给他起名的事呢,免得良国公又给起了个权宝印这样的名字。她看见歪哥玩得满脸通红,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因道,“不如叫他以欢算了,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好,随随便便逗一逗,就开心成这个样子。”
“以欢好像女孩子的名字。”权仲白想了想,道,“以信如何?印信印信么,好歹也和他哥哥的名字压个韵。”
蕙娘听了也觉得不错,只待回京和良国公商量,两人正在说话时,两个孩子已经分出了胜负,倒是乖哥技高一筹,比三柔多踢了几个。歪哥高兴得高举双手欢呼起来,扑进母亲怀里好一阵撒娇,又去抱着父亲说悄悄话。蕙娘却是笑着向许三柔眨了眨眼:刚才歪哥倒是数得很大声,可三柔却是在口中默数着数字,等时间到了,她报出来的数字,可和自己口里数出来的不大一样。
许三柔有几分害羞,红了脸冲蕙娘也眨了眨眼睛,歪哥便上来纠缠蕙娘,拉着她和权仲白也要比赛踢毽子。
这两人都有功夫在身,身手敏捷,蕙娘虽然没踢过毽子,但稍微学了学也就上手了。她来回踢了几下,学着乖哥,把毽子踢过头顶,用脚尖接住了,顶到权仲白鼻子尖上,笑道,“郎中,比不比?若你赢了,我便喝药。若输了,喝不喝也随你,你自己能管好你自己,不喝也行。”
权仲白有些啼笑皆非,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孩子气了?”
他话音刚落,歪哥那边已露出一脸“受教了”的表情,权仲白便指着他道,“你看,还说儿子像我,我看都是被你带坏的,以后让他喝药时他若又作兴出花头来,可不许怨我。”
蕙娘看了儿子一眼,隐隐也有几分心惊,想了想,又警告歪哥道,“你要用这招来折腾你养娘,我也拦不住你,可你只不许说是从我这里学来的。”
歪哥颇为大人气地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道,“我知道啦——您就小瞧我吧,不喝药的那是乖哥,我什么时候闹过这样的事。”
蕙娘才要指出歪哥次次喝药都要逃,看了许三柔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便只是微笑,并不说话。倒是权仲白不放过他,道,“好,这是你说的。马上就要进入广东地界了,天气渐渐暑热,大家都要喝点汤药接地气。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一会就去开方抓药啊。”
歪哥面上隐隐有些发白,瞥了许三柔一眼,咽了咽口水,还是顶起胸膛道,“喝就喝,我难道还怕吗?”
三柔的唇角微微翘起来,在嘴边显出了两个俏皮的小酒窝,她没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而是拍手道,“伯父伯母赛踢毽子喽!”
权仲白好容易把话题扯开,现在又被许三柔给扯了回来,也有点无奈了,握住毽子掂量了几下,瞅着蕙娘道,“真要比啊?”
蕙娘把毽子踢高,随手抄到手上,笑道,“比么,为什么不比?”
“我赢面低了点了吧……”权仲白试着踢了两下,果然有些笨拙。蕙娘笑道,“也对,是不合算,这样,若你赢了,我赌注加码,你觉得如何?”
几个孩子都没听懂,权仲白倒有点呛住,他看了看几个孩子,瞪了蕙娘一眼,道,“好,你胆子可不小么。那就比。”
于是双方各自约定了规则,几个孩子也不知是想看大人们踢毽子的罕见情态,还是单纯好事,连三柔都兴奋得小脸通红,拍着手在一边,也不知要给谁助威。歪哥一声令下,两人都踢了起来,蕙娘踢得虽不熟练,但也要比权仲白慢吞吞的速度快些,她不免冲权仲白送去一个得意的微笑,权仲白也冲她微微一笑,他忽地一挥衣袖,道,“看我的!”
话虽如此,可踢毽子的速度却还没变,只是偶然一挥袖子而已,蕙娘才觉得奇怪,她被踢到半空中的毽子不知被何物碰了,忽然一歪,蕙娘哎呀一声,连忙要变脚去接,可毕竟来不及,毽子便落到了地上。按双方约定好的规则,她现在已算输了。
权仲白不慌不忙地把毽子踢高,也学着蕙娘的样子,把它一把抓在手心,摊手笑道,“你瞧,你的胆子可的确不小呀。”
蕙娘气道,“你耍诈!”
她蹲到地上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到底是什么东西打歪了毽子,三个孩子就更没看见了,歪哥还大胆指责母亲,“娘,输了就输了么,不必输不起呀。”
蕙娘瞪着权仲白,气得牙痒痒,权仲白朗笑出声,因道,“不愧是我儿子,你瞧多明理。”
当晚他自然要让蕙娘履行自己的赌注,一边履行,一边更夸奖蕙娘大胆,“当着儿子的面,这话你也说得出来,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么,从前觉得你胆小,真是走了眼。”
蕙娘又是气又是急,被权仲白折磨得话都有点说不上来了,喘息了半天才道,“他们又不懂!”
权仲白也没提此事,等颇久以后,才略有些气喘地道,“两个男孩是不懂,三柔没准就猜到了呢?以后还是要谨慎点,都大了,不再是孩子啦。”
蕙娘此时再往回想许三柔的反应,不免也有些脸红,缩在权仲白怀里打了个呵欠,却不肯认错,想了想,还笑道,“瞧你踢毽子那傻样,你跟前是没有镜子,不然,你都要笑,这一次赢了也不打紧,以后孩子们看你就一点也不尊重了。”
“孩子们不尊重我,你高兴什么?”权仲白翻身把蕙娘压在下头,鼻子顶着鼻子地道,“而且你以为你踢毽子的样就很好看么,你还穿着男装呢。”
两人彼此攻讦了几句,蕙娘又叹了口气,轻声道,“真希望这船永远都别停,简单日子过多了,想到去广州以后那些尔虞我诈,也有点累心。”
权仲白笑道,“你不过是现在累了才说这话,前几天闲着没事,看你无聊得都要病了。”
他顿了顿,声调又沉了下来,低声道,“你预备怎么和仁叔见面?”
“同和堂的管事,见他还需要理由么?”蕙娘在他怀里变换了一个位置,道,“怎么,你怕燕云卫会暗中监视?”
权仲白摇了摇头,并未接口,他若有所思地道,“到了广州,看看情况再说吧。依我看十有八.九,我们是要在许家落脚的。”
的确,这一次权仲白带她合家南下,对外都说是他静极思动,带了一家人出来玩耍的。那么到了广州,不住许家住何处?杨七娘和权仲白还是拐了弯的亲戚,广州将军府又是广州城内最大最好的府邸了,兼且他们还一路带了许三柔过来,照应得还比较妥当。许家压根就没问权仲白和蕙娘的意思,直接派了车马在码头上等着,将一行人接往将军府行去。至于箱笼,亦用不着他们操心。
蕙娘为了行走方便,还是穿了男装,不过依旧坐在车内,倒是放歪哥出去和权仲白一起骑马,自己带了许三柔同乖哥坐在车里。三柔见乖哥好奇,掀起帘子角往里张望,便帮他把帘子高高打起来,道,“这里热得很,这样才通气呢,有时连门帘都卷起来一点兜风。”
既然如此,四周行人许多都能看进车内,不过众人均都若无其事,并不以此为异,也很少有人好奇地窥探车内风光,倒是蕙娘等人看了新奇,乖哥时常指着路边的建筑,奶声奶气地问许三柔,“柔姐,这个是什么呀?”
“那是天主教教堂,”许三柔看了一眼,道,“和夷人村的那个十分相似,只是华丽得多了,你指的那是他们从海外运来的多彩玻璃,的确是十分好看。”
不说路上的教堂,这条街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外国水手,穿着衬衫,露了裤子走来走去,倒是比夷人村那些受不得京城人的眼神和议论,进城时纷纷改为汉服的工匠们要大胆得多了,不过路人对此均十分漠然,仿佛已熟视无睹,压根不觉得奇怪。
他们一进城,就进了一条极为热闹的街,如非是许家派人来接,马车几乎要寸步难行,即使现在有人开道,车行速度也十分缓慢,倒是便宜了蕙娘和乖哥大饱眼福。蕙娘研究了片刻,道,“这里好多店老板就是夷人吧。”
许三柔凑过去看了,也笑道,“是,那都是专做夷人生意的,有的卖些家乡风味的小吃,有的为商人们提供宿处,因为会说夷话,房间也像是他们睡惯的,因此生意顶好。我们回去的时候,这几家店好像门面都还小呢,现在倒是都把隔邻的店面给买下来了。”
单单这条街上,他们能看到的部分,便有许多新鲜物事是连蕙娘都没看见过的,更别提整洁的路面,宽敞的街道,如织的人流……蕙娘算是明白权仲白为什么喜欢广州了,此地的确散发出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活力。这一路走来,她竟没看见一个饥民乞丐,要知道,现在是秋后,年年这个时候,都有人因为收成不好,出来逃荒。除了京城方向素来是严防死守以外,各地省府都能看得到这样的流民,而广州城内人人竟都显得十分忙碌,可见即使有流民过来,也都立刻找到了工做,这亦是侧面说明了这座城市的繁华。
这条最热闹的路走完了,车马终于拐进了幽静的小路中,隐隐约约的花香顺着垂落在墙外的枝条,拍打在车身一侧,乖哥吓道,“哎呀,好有钱的人家,都是秋后了,满院子里还都开了花。”
三柔看他可爱,不由摸了摸他的后脑,笑道,“不是,这里气候暖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祭祖都还要供奉鲜花的——除夕夜还穿单衫的时候有得是呢,比北边的冬天要好过得多啦。你要是能留下来过年,除夕那天,我带你出去买花。”
乖哥顿时大感兴奋,上下跳着道,“好呀好呀!和哥哥一起去,我们三个人,这就说定了!”
蕙娘看他小脸红扑扑的,也不免笑着摸摸他的头,许三柔又说些广州的特别之处,此时车行穿过几条幽静的小巷,已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很容易看得出来,这条巷子内只有一户人家,并且前后也都是官宦巨富居住——才进了这条巷子,两侧的喧嚣市声顿时便消散殆尽,可见这前后左右应该都是私人住宅,因此才能如许安静。
许三柔果然介绍道,“这里前头就是将军府了,从前爹和桂叔叔都在这里办公。后头是我们家——”
她冲乖哥笑道,“在路上,我是客,你们带我玩,到了这里,你就是客。想吃什么玩什么,你只管和我说,哥哥们不在,我就是大姐姐啦。”
她看来是要比在船上活泼得多了——眼神晶亮亮的,却还矜持地挺直脊背,维持着良好的仪态。蕙娘看在眼里,不禁会心一笑。
眼看前头进了府门,许三柔的眼睛更亮了起来,待车挺稳以后,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掀开门帘,却还是等小凳子拿来,才秀气地拉着乖哥先下了车。蕙娘这里才刚钻出车里,就听到她欢叫一声,“娘!”紧跟着便如乳燕归巢一般,直扑进杨七娘怀里,紧紧抱着她不放。
杨七娘面上也满是笑容,她亲切地用眼神和蕙娘打了个招呼,便低下头亲昵地在女儿耳边说了几句话,一旁一个小男孩也上下跳着道,“姐,抱我、抱我!”
许三柔立刻又紧紧地抱住弟弟,和他腻歪去了,杨七娘这才过来和蕙娘招呼,笑道,“屋子早给你们预备好了,快先去洗尘休息一番,换了薄衣服,过来吃点心。”
蕙娘自然不免谦让,“我们叨扰了。”
“这是什么话。”杨七娘摆了摆手,“不独你们几个,连燕云卫卢统领我们都给安置下来了。皇上交办的差事,升鸾哪能不用心?他今日出城去练兵了,还不知道你们回来,不然,早就去码头接人了。”
这话是同时向着蕙娘和许三柔说的,许三柔听了,顿时嘟起嘴,失望地道,“爹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呀?”
杨七娘在外总是十分得体大方,像是永远都戴了一张可亲的面具,在自己家里,却显得十分放松,也许是因为女儿回来,她特别地有精神,往日那风摆杨柳一般的怯弱倒是消褪了不少,因笑着对三柔道,“你若愿意,一会自己骑马去找他也好,海上那么大,如何传信?晒也晒晕过去了。”
又向蕙娘笑道,“都说女儿是父亲……”
顿了顿,又笑道,“是父亲前世的恩人,所以这一世才做了父女。我常说,升鸾和三柔就是应了这句话,在我们家,三个男孩比不过她一个。她也不粘我,更粘她爹。”
许三柔偎在母亲身边,浅浅地扮了个鬼脸,便嚷道,“热呀,娘,先洗过澡再说吧。”
众人也觉得一番折腾流了不少汗,于是都回去梳洗了,换上轻薄衣裳,这才又坐在一起用杨七娘备好的冰镇西瓜和凉茶,许三柔赖在母亲身边撒娇放赖,半点不比歪哥好带。蕙娘不禁笑道,“看来是和我们真正都熟了,也不装样啦。刚见面的时候,觉得她文静得不得了呢。”
杨七娘怜爱地拂着女儿的浏海,道,“你看你,好热的天气,还粘过来,才洗了澡,又出汗了不是?”
一边笑向蕙娘道,“也是被我们宠坏了,升鸾常说,一辈子不必出嫁,都养在家里算了——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要不是我坚持,恐怕在外人跟前的那点表面功夫都不会做呢。”
蕙娘倒觉许三柔这样更生动,更像个九岁的孩子,她微微一笑,还未说话,歪哥已嚷了一句夷话,许三柔听了,急急地向他摆手,也说了几句叽里咕噜的话儿,歪哥一听,脸都红透了,两个孩子交换了几个眼色,均都偷偷去看杨七娘。
蕙娘现在,只听得懂一些英语,却也只是随便学学,她肯定是什么都没听懂,见孩子们如此反应,也去看杨七娘,杨七娘唇边含着文雅的笑意,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意味深长地瞟了女儿一眼,便向蕙娘道,“说来,这一次的差事,姐姐打算怎么办?”
蕙娘度其语气,皱眉道,“听起来,弟妹你似乎不大看好?”
杨七娘亦不否认,她长出一口气,道,“恐怕是有点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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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南海诸国,人口还不算太稠密。”把孩子们打发到别处自在玩耍去了,杨七娘和蕙娘在窗前相对而坐,虽说天气闷热,但屋子高挑通风,又能遮阳,还有木制团扇轻轻转动,两人均不觉暑热,蕙娘也觉得一路疲惫,一扫而空。她舀了一勺绿豆汤轻轻送进口中,听杨七娘续道,“因当地天气炎热,蔬果丰美,土著往往比较懒惰。说来有趣,最勤快的反而还是我们这附近一带下南洋去的大秦人。他们在当地抱团很紧,渐渐地也经营出了一番天地。你要说南洋哪里米粮最多,其实还真是这些华人手里米粮多。我们大秦人爱存粮嘛……别的地方,小国寡民的,就算是官库存粮也不会很多。”
她见蕙娘皱眉,便道,“你要知道,这个地方的稻米那是一年三熟,他们留粮太多反而容易霉坏了。即使是洪水大灾,全国受灾,洪水能泛滥多久?支持一时下一茬也就种出来了。再说,不吃米饭,遍地还都有果树呢,那边日子太好,人都给养懒了。就是想从官库淘换粮食,恐怕都淘换不出多少来。”
蕙娘并不怀疑杨七娘这话的准确程度:只看此女精心布置了机器之局,便可知道她办事绝对靠谱,这种事要查证也十分容易,不是十拿九稳,她没必要往外说。
“这么说,倒还真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她一扬眉,“这事你没和皇上回报?若是早知道如此,我都不必过来了,直接在京城当地拿银子买米倒好了。”
“按你们要买的数目,”杨七娘笑吟吟地道,“全国的粮价都要上涨,这买卖不合算不说,且还容易引起动乱。粮食,肯定是要从国外搞的……只是现在国外似乎一时搞不到而已。这个差事,实在是为难得紧,连我都想不出什么办法,若非嫂子这样人物过来,我根本都不会把实情吐出,不然,真和你说得一样,那是太不讨好了……”
蕙娘稍微一想,也明白杨七娘的为难:等她知道消息的时候,大部队应该都已经出发了,这时候再出言阻止,那的确是根本落不着好——这且不说,没准她还有后招呢,只是现在先不明言而已。她也没有继续追问杨七娘的意思,只是问道,“南洋的情况,除了你以外,燕云卫的人清楚不清楚呢?”
“可能是没我这么清楚。”杨七娘摇头道,“我也是因为有从前的丫鬟,放出去以后到南洋做了庄园主,这才对那边的情况了解得比较深入。不过,她就是过去种地管家的,平时都不大出门,只知道这田地上的事,连官库存粮少,都是因缘际会方才得知,朝廷里的事,她是没机会知道的。”
她贴身的丫头放出去,国内的好日子不过,去南洋做庄园主?
蕙娘似笑非笑地扫了杨七娘一眼,忽然叹道,“世子夫人实在高明得很,这一步接一步,连绵不绝啊。”
杨七娘怡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忽地失笑,“唉,虚伪了虚伪了……只能说有些事是我有心安排,有些事,不过一招闲棋而已。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它就有用了,没发展到的,那就让它继续闲下去么。”
就是蕙娘,手里又何尝没有一些伏笔,她点头道,“不错,我看,这次或许能由你们家牵头,在南洋的华人庄园主里,买一部分粮食?”
“可以一试。”杨七娘浅浅地啜了一口茶,眼角露出少许笑意,“不过,少夫人,这可是个人情。”
蕙娘理直气壮地说,“你算在李晟头上。”
“天下哪有和皇帝算人情的。”杨七娘和她抬杠,“让升鸾和他说这个,可不是找死么?身为臣子,为他殚精竭虑那都是本分的事,只有差事办得不好领罚,哪还有这样去讨赏的?这不成,这个人情,须得着落在你头上。”
“你发展机器,为的是什么,虽说我们并不懂,但我猜总是为了天下万民。”蕙娘也是寸步不让,“就为了这个机器,江南没人种地了,粮库空了,遇到天灾**那怎么办?归根到底,你也有责任,再说江南总督那是你父亲的心腹,为他擦屁股,难道不是你分内之事?”
“他归他我归我。”杨七娘一撇唇,略带不屑地道,“他的事情我要都兜着,我早别过日子了……再说,就是蒸汽机出来了,工人不需要那么多了,才能回去种地么。就是因为前些年没有织机,人们才不去种地,我还是为天下做了件好事呢,不然,别说粮库空,只怕粮价早已飞涨了。”
两人唇枪舌剑地过了几招,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蕙娘不肯认这个人情,杨七娘又不肯平白穿针引线,两人说得口干,便不约而同住口喝茶——都是有城府的人,这件事说到底亦无关他们切身利益,因此虽然是争,倒没动情绪。蕙娘还觉得杨七娘口齿十分锐利,同她斗嘴颇有一番乐趣,她一边喝茶,一边在心底思忖着应付杨七娘的策略时,忽而脑际灵光一闪,忙道,“说起来,那边能一年两熟、三熟,土壤应该十分肥沃吧。”
“确实是肥力十足。许多人是放火烧荒,这样土地肥力就更好了,种两年歇两年,几乎都不用施肥。”杨七娘略感讶异,还是老实回道,“若非如此,大秦人也不会争先恐后地往南洋跑,要不是……”
蕙娘见她欲言又止,倒是懒得装样,帮她把话说完,“要不是新大陆人更少,几乎都不用和别人争,不比南海人烟至少还很稠密,恐怕这些年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杨七娘露出浅笑,点头道,“不错,现在很多人到了南海,转船去新大陆。那里的土地不要钱,南洋的好地,现在渐渐地也要被占满了。而且适合居住的岛屿上,人也不少啦。”
南海一带虽然国力一直并不强大,但人口其实不少,正如杨七娘所言,这里的土地实在是太肥沃了,很难养不活人。
蕙娘点了点头,心头已有了一个计划:只是在没有和别人查对过情况之前,她却不愿将其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