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用土地来种地,这……当然是不错的主意,虽说对国内的燃眉之急没有什么帮助,但如果真能租用到土地,十年二十年内,大秦都不必承受土地与人口的烦恼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被杨七娘取名叫做‘租界’的这个方案,根本就是另一种占地的手段。若是南海诸国的国主,蠢得竟会上当的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这块被大秦人耕熟了的土地,还算是他们的国土么?
当然,也不是说他们就会很在意这个,毕竟现在泰西诸国也是派兵在鲸吞蚕食他们的土地。多大秦一国,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卢天怡和权仲白都是深知皇上有意对南洋用兵的人,两人思量了半晌,都没觉得此策有什么不妥。至于杨七娘,从她能脱口而出租界这两个字来看,蕙娘就不相信她没打过这个主意,如非南洋诸地主手里的确也没有什么余粮,她还真要以为这又是杨七娘在推波助澜,不知打什么算盘了……
不过,这个主意牵连甚广,肯定要征求皇帝的意思,蕙娘让卢天怡也写一封信给皇帝,阐明自己的考虑,她自己亦将宜春号南洋分号的来信给皇帝送去,附上了这租界之策,并禀明即使储量不大,她也打算在南洋一带采买一些粮食的意思,甚至于在江南民间,也可以由宜春号出面采买一部分粮米,先缓解江南一带的储粮空虚再说。
这种囤积居奇的事,虽然为国家明令禁止的,但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省份都绝不会缺少这样的现象。这些年来,大秦的米价一直都算是平稳上涨,今年也没有多大的波动,反而因为秋日丰收,米价是下跌了一点。宜春号在此时购入粮食,并不会引起谁的疑心,蕙娘亦是多管齐下,一面给苏州分号写信,一面预备给南洋分号送信,令他们借口转手贸易,收买一些粮米。
杨七娘本来和她斤斤计较,一定要蕙娘承认自己欠了个人情才肯出手帮她,但如今却又积极得很,没等蕙娘开口,便主动说,“让白露和你们一起过去吧,她同放出去的立夏乃是好友不说,也经常奉了我的命令在南洋往来办事。可说在那一带还算是有几分薄面的。”
她这么说,那肯定是会从中斡旋,为买粮的事出力了。其实说实话,就是人头不熟,有广州水师大当家的面子在,全南洋哪个华人敢不给面子?水匪猖獗的那几年,整个南洋华人都得仰仗着广州水师的保护呢,只是要买点米粮,又不是要把粮库搬空,难道他们还能不卖?
蕙娘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还在思忖着要不要自己去南洋走走,好歹也看看那一带的风光,不过,想到那边天气暑热,船上用水不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打算等皇帝的回信来了,再见机行事。她笑问杨七娘道,“你不和我算人情了?”
杨七娘耸了耸肩,反问道,“和你算,你就认了吗?”
“我不提租界,你也不会不和我算。”蕙娘和她玩绕口令,见杨七娘但笑不语,便道,“说实话,这的确是不错的主意。你若早前想到了,为什么自己不说,反而要这样催逼我来想?”
时至今日,她要还看不懂杨七娘的‘人情说’只是一个手段的话,那也就妄为焦清蕙了。杨七娘也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只是幽幽地道,“若是我提出,而非你想到,你还会这么快就采信吗?”
蕙娘一时语塞,亦不能不承认,她对杨七娘缺乏如此信任。杨七娘看她神色,便微微一笑,又说,“而且,我的确也没想到这么妙的主意,我想的那还是直接去圈了几个大岛,先种点粮食再说。”
她见蕙娘有些怀疑,因笑道,“怎么,你不信我的话吗?其实我们的思路倒是一样的,国内现在这个人多地少的矛盾,只能通过多弄点地来解决,不然就只有死人。你看历朝历代到最后动乱起来,还不是因为人多地少,没饭吃的人多了,那就乱了。”
蕙娘道,“没想到你对历代兴衰,倒有研究。”
她不愿承认自己曾给皇帝提出一样的建议,对杨七娘的话也是有些半信半疑,不过现在信都已经寄出去,买粮的船队也已经出海了,她亦短暂地空闲了几日。趁着权仲白出去义诊的空档,便邀杨七娘一道,带着几个孩子出去城内外玩了几趟。
广州一带的风貌,的确和京城差别极大,那些花里胡哨的教堂,对蕙娘来说颇为新奇,尤其是多彩玻璃绚丽非凡,广州有许多大富人家也已经换上了这样的玻璃窗。歪哥、乖哥同许三柔以及她的小弟弟十郎,有时甚至都不愿意和蕙娘一道出门,跟长辈一块,他们觉得有些拘束,因此蕙娘时常就和杨七娘做伴,她们两人有时甚至并不坐车,而是扮了男装骑马出去,只是戴个面纱遮掩面容而已,街上人亦司空见惯,根本没人多看她们。
如此自由的风气,自然令蕙娘有几分乐不思蜀,这天杨七娘的马车回来了,两人又坐上车预备去城外赏花避暑,蕙娘先绕着马车走了几圈,方才笑道,“有意思,这轮子果然是有些弹力,不过也还挺硬的,只坐上去看看如何吧。”
杨七娘看着亦很期待,两人上了车,才出了院子,蕙娘便道,“论颠簸,似乎没什么改善呢。”
“那是因为青石板本来缝隙就宽吧。”杨七娘也是有些好奇,“且到了那边水泥路上再看看。”
马行不一会儿,就拐上了水泥路,这轮胎在水泥路上跑,震动果然比木轮车要小得多了,当然还是免不得有些颠簸,但比起两抬小轿、木轮车的晃动,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蕙娘叹道,“难怪敢来贩卖,原来的确是有过人之处,我看,它在土路上的表现应该也是不错的,起码比木轮要好很多。”
果然,这车在土路上表现也相当不错,不过又比不上在水泥路上的稳当。蕙娘道,“可惜,京城没有水泥路,不然,我倒是情愿带一辆车回去。”
“以你的财力,在冲粹园和京城铺一条路也不算什么吧。”杨七娘笑道,“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你不是还一路铺了管子到环城河里去,就为了你们家的抽水马桶吗?”
蕙娘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人提起以前的这些事,她强笑道,“那也是初次,后来知道可以挖个蓄粪池代替,便再没这么兴师动众了……不过,要不是给我们家做了这个工程,他们也做不出这样的改进。现在倒是方便得很,我看广州,有钱一点的人家后院里好像都有这个池子了。”
“这的确方便清洁。”杨七娘道,“如果从造房子就开始铺设,用料也不大费的。现在新城那边大部分人家都铺设了这种,还有人用蹲坑的,省料也更方便。这样一来,挑夜香的也省事,城里也干净,倒是两全其美。但我听三柔说,你们家除了这个,现在还用一种可以淋水的东西洗澡,只不知那是怎么办到的了。”
蕙娘便详细告诉她如何往屋顶车水等等,杨七娘听得兴致盎然,因道,“这个可比用木桶要干净得多了,我也想折腾来着,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弄,你这一说,我心里有数了。回头你把图纸给我,我照着弄几个,起码把三柔和十郎屋里的净房给改造一下。”
蕙娘笑道,“世子夫人,这可要算人情的哟。”
见杨七娘拿眼白给她看,她不禁笑着拿手比出一点点长度,“就是这么一点,也算人情呀。”
杨七娘便拿手里的小荷包抽打她,道,“你就给我装吧,若是想做这橡胶轮胎的生意,你就再给我装。”
论武艺,蕙娘可以轻易地制服杨七娘,她躲过杨七娘的袭击,作势道,“你再打我一下,我就捏着你的脖子,叫你把橡胶产地乖乖地给我吐露出来。”
杨七娘笑道,“你还挺有本事的么,来呀,我宁死不屈。”
说着,两人就这样坐着拆了几招,蕙娘倒是没想到,杨七娘虽然身子怯弱,但拳法倒是耍得有模有样,因没用气力,两人这么拆招,她急切间竟不能奈何杨七娘。这么闹了一会,到底都是成人了,也就都罢了手,蕙娘掠了掠鬓发,道,“怎么,你想做橡胶生意吗?这个车还是在水泥路上走得最舒服,可虽说水泥是便宜东西,要铺满官道那也是天大的花费,没有水泥路呢,就是有钱人买了也没什么用。”
杨七娘颔首道,“所以我让你出钱铺一条水泥路呀……从冲粹园到京城你们国公府门口,也就是几十里路,又有现成的官道,花费其实并不大的。”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世子夫人,我虽然有钱,可也不是傻的。官道那是官府的东西,先不说我怎么才能去铺设,就是我铺了,难道这生意就做起来了?”
她想了想,不禁又道,“难道,你的目标也不是要做橡胶生意,而是为了修水泥路?”
杨七娘微笑不语,见蕙娘怀疑地看着她,才悠然道,“嫂子你瞧,你现在岂不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蕙娘忍不住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呀……你北上反正是走海船,就是修了康庄大道又关你什么事?你说你整天也不寻思着赚钱,就鼓捣这些事有意思吗?”
“我并不缺钱呀。”杨七娘怡然道,“再说,就是为了更赚钱,这路才是非修不可呢。去西北发展机器,难道我不想吗?只是那个路实在难走,机器又沉重,运送速度慢,损耗又大。真把织厂搬迁过去了,先不说动力的问题,就是这个原材料的输送都不能实现。我这也是为国为民在打算呢,为了把江南这块鱼米之地重新空出来种地,还真非得修路不可。”
蕙娘白了杨七娘一眼,道,“你就瞎扯吧你。”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明白杨七娘所说的,的确不是空话。现在的官道都是黄土路,遇到雨雪天气简直不能走人,运货过程磕磕绊绊那是常有的事,从西北到江南,就是有专人送信,一封信也得走上一两个月……若是能把大部分路段都铺设上水泥,动员的人力物力固然巨大,但日后好处也就慢慢地显现出来了,商业活动变得更加繁荣,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对宜春号的生意,其实也是有帮助的不说,更要想深一点……从中央到地方,消息传递的速度加快了,中央对地方的约束力也就随之加强。毕竟,军队开拔去某处,现在也变得方便了许多,尤其是步兵,速度那就大大地加快了……
蕙娘忽然吃惊地意识到,水泥路也算是极为有用的新发明了,忽然间,她简直有些晕眩了:这些年来,泰西人给大秦带来的变化,实在是太多、太快了。快到她甚至有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虽说那个地方,现在还是肮脏野蛮,但他们的国民,过的却是一种比大秦更活跃的生活。当然从现在来看,他们还根本无法和大秦抗衡,但,的确,大秦已经不能在每个方面,都稳稳地将那群夷人给压过去了。
织布机、蒸汽机、轮胎、水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新东西?火炮?有天威炮在,好像这事一时半会还不会发生,可按泰西人这个革新的速度,万一……万一捣鼓出了蒸汽轮船,万一把更好的火炮也给弄出来了呢?
到了那时候,这群人未必不敢来打大秦的主意,南洋也一样距离他们的国家很远,可他们的确是已经开始在南洋广泛活动了……
蕙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大秦竟会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就是现在,这想法也令她感到说不出的恶心。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她所知道的所有国家,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和大秦相比的,直到这一刻不能不承认大秦或许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如夷人的时候,她才发觉,她对天家、对朝廷……不,不如说是对大秦本身,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忽然间,她好像更理解了祖父在死前的那一番话,他所挣扎而下的那个艰难决定。在这一刻,她好像也有点理解杨七娘的种种作为,也许是因为多年居住在广州,使她了解了泰西的动向,这个古怪而又超然的贵妇,才会一门心思地捣鼓起这些奇技淫巧吧……
若是因为如此,她不宣扬自己的想法,反而把真意藏起,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就是蕙娘自己,现在也不愿大声地去和别人谈论什么大秦不如泰西之处,她还算是浸淫在泰西的这些技术之中有一段时日的人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士大夫,又怎会接受这样的说法?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将会发展到哪个地步,说不准弄巧成拙,反而会激起意想不到的风暴……
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陷入沉思有一阵子了,杨七娘已略带惊异地打量起了她,蕙娘方才回过神来,思忖了许久,便缓了口气,道,“其实要修路,的确是有道理的。不过,这件事却不能由下而上,反倒是由上而下来得更快。只要瞅准了皇帝做功夫,成事的可能,还是有的。”
杨七娘皱起眉头,也是思忖了半晌,方道,“不瞒你说,我也是在想这事,但我拿不准,朝廷会拿出这么大笔银子,来做这回事吗?现在他们倒是有钱了,但花钱的地方也多着呢。我是想,路修好了对运货肯定是有利的,不如大家凑钱搞一搞算了。”
蕙娘望着她道,“你再欠我个人情,我就指点你一条明路,甚至还能为你稍微操办此事一二,你信不信?”
杨七娘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又想了想,却摇头道,“这件事耗费太大了,若是由我出面,说不定皇上会生出疑心。眼看南边又要有动静了,修路的事,还是缓一缓吧。”
蕙娘也没想到杨七娘放弃得如此果断,一时倒是有些被噎住了。但考虑到这路一旦修成以后的种种好处,她又有些心痒难耐,沉吟了半晌,方点头道,“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你说得对,修路毕竟是极有好处的,将来你觉得时机成熟了,也许我能帮你一把……”
“不带算人情的?”杨七娘靠在车壁上打量着蕙娘,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这可不像是你呀,嫂子……”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少埋汰我了,什么嫂子不嫂子的,若路能修成,对票号生意也是有利的,你当我真就是那么好心吗?”
杨七娘呵呵一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反而把话题转移到了孩子们身上,“我想,你们肯定是要去南洋一次的,皇上本来就有意发兵南洋,也不会介意先礼后兵,知道南洋也没粮以后,他肯定也是被逼到了墙角上……到时候,歪哥、乖哥就别带在你身边了吧?留在将军府里和三柔做伴也好,你就放心好了,肯定不会出事的。”
这还是杨七娘第一次把歪哥和三柔给联系在一起,蕙娘也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小畜生,就现在也没少给你们添麻烦,等我们一走,怕更要闹得沸反盈天了,你若是害怕三柔被他带坏,尽管把两个孩子分开,这事上我是不会有二话的。”
杨七娘摇了摇头,叹笑道,“三柔从小有主意,我这个做娘的也不会代她做主,都是看她怎么想了吧。歪哥虽然比她小了两岁,但两人合得来的话,我也不会多反对什么。只是孩子年纪还小,主意不定,有些事还是等大点再说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两个孩子的婚事做出表态,态度倒是比蕙娘预想的要柔和得多。蕙娘讶异地抬了抬眉毛,也没好意思说歪哥对桂大妞的好感,只附和着道,“确实如此,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吧……只是我还以为,你们府里推波助澜的意思太明显了,你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呢。”
“这倒没必要了。”杨七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随之转冷,“四郎、五郎毕竟不是我亲生,他们要怎么安排,我也不便插手到底。至于三柔和十郎么……日后京城那些人,见到他们的次数也不会太多了,这些事,我也懒得一一计较。”
听她的意思,这几年间是不会放许三柔回京了,歪哥和她展眼就是几年的分别,等到两人都大了,谁还记得谁呢?难怪杨七娘也不大担心许三柔和歪哥的事,真要从距离上来说,歪哥以后看到桂大妞的次数应该还是更多的。
蕙娘点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杨七娘伸了个懒腰,转头瞥了蕙娘一眼,忽地露出一个有些淘气的笑容,道,“说起来,十郎今年年岁也不大,不如你快些生个女儿,我们两家换个亲吧!”
蕙娘啐了她一口,道,“你就没个正经的时候——你预备什么时候给四郎、五郎说媳妇?桂大妞年纪也不小了,你再不说,我就去说,把她说给歪哥,急死你。”
许四郎两兄弟也算是和桂大妞一起长大的,他们关系密切为蕙娘所知并不奇怪,杨七娘眼神转冷,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怕是没福。四郎以后是要袭爵的人,公公对他的婚事很是看重,还有我嫡母也对此事非常上心。就因为四郎中意大妞,嫡母几乎没跪在我跟前求我……”
她的嘴唇,扭曲成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意,“以为是我故意带坏四郎,要让他娶个声名尽丧的桂家女儿……就是公公对此都很不满,直说有善桐姐那么个娘,大妞绝好不到哪去。就为了这事,一家人闹了几次,四郎看重姥姥的意见,渐渐也不提此事了——其实就是现在去提,桂家也未必答应。按善桐姐的意思,是要等桂大妞十五岁以后,才给她说亲的……”
蕙娘不动声色地道,“是么?那可还有几年呢。”
杨七娘倒没发觉什么不对,她点头道,“的确是还有几年,看四郎的心思吧。这孩子挺有心计,真是看上了大妞的话,只怕他祖父和外祖母也未必能拗得过他。只是他也知道,大妞十五岁之前是不能说亲的。这会我看他也是在等……过了几年,他在家里说话也更有分量的时候,也许还是要闹。”
也许到那时候,平国公做主,早就给许四郎说亲了。蕙娘没吭气,半晌才道,“天下姻缘都是最难说的,我也从没想到我会和权仲白凑成一对……”
“我也没想到你们不但凑了一对,而且还这样和谐。”杨七娘也道,“本来以为你们会格格不入的,权神医的性子,和你的确不大一样。”
她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其实最羡慕你的,不是你的夫君,也不是你的钱财,而是你的身份……天下人都觉得你出去办事是天经地义,根本没有谁会多说你什么。连皇帝都要派你出马,我却永远都只能藏在升鸾后头,当我的世子夫人。”
她靠在车壁上,看来是真有了几分惆怅,轻声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也要顾着自己的名声……哪怕名声不顾了,还要看升鸾的意思。这一点上,权世兄对你的支持,天下再没有第二人能具备了。”
蕙娘如今已很能分辨出她的说话,到底是否动了真情。她见杨七娘如此感慨,便不免道,“其实,你当年也是有机会嫁给权仲白的……”
杨七娘失笑道,“这个好处,好像还不足以买动我吧。”
她瞅了蕙娘一眼,忽地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低声道,“有时候感觉的事是很奇怪的,虽然升鸾不是最理想的对象,后母滋味,有时候也不怎么样。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有些事不去计较都无所谓。谁的生活,能够事事完美呢?现在善桐姐名声差成这个样子,可你看她是否在意这些?有时候为了真正想要的东西,总是要做出牺牲的。”
蕙娘不禁若有所思,想了半天,才慢慢地道,“不错,你说得对,人世间哪有什么事能十全十美?有时候,我这个过分求全的毛病,是该改一改了。”
杨七娘出人意表地道,“我这话倒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拿过分求全来劝你——这事该怎么说呢?本来我也是不想多事的,但和你接触了这些日子,又觉得你似乎也有许多辛酸无奈,其实本性不错……嗐,我也就直说了吧。你妹妹夫家王阁老家出身福建,他们族里以前也出过一位布政使,是我父亲的直系下属,我们和王家一些奶奶太太,是颇有交情的,其中王家十七房太太,现在广州和苏州之间来往做些生意,几年前她来看我的时候,说了一些事,当时我当故事听了,虽有些感慨,却也没放在心里。”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去,口中强笑道,“看来,王家也不是多么理想的夫家……你只管说就是了,我也有点准备的。”
杨七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那我就拣我记得的那些说一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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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燕云卫派专人飞马进京送出的几封信,很快也得了回音,随着回音一起过来的,还有给许凤佳的密诏,以及燕云卫统领封锦。只从皇上派出封锦来看,他对南洋简直是有点志在必得了。而蕙娘这所谓租界的主意,也得到他的高度赞许,就封锦口头转达的评语来看,皇帝认为这个主意本身,都敌得过百万两白银了。——这件事毕竟兹事体大,他还是派出封锦来负责具体事务,不过亦请蕙娘在旁参赞,不欲她就此功成身退。而封锦本人更是谦虚得很,直道自己就是个幌子,只听蕙娘吩咐办事云云。蕙娘也只是听过就算。
不过,既然皇帝赞成了这个主意,众人自然也忙碌了起来,封锦和蕙娘没日没夜地研究南洋的□势,务求在短时间内对南洋诸国的政治环境有个基本的了解,并等着宜春号出去买粮的商船回转:这商船上除了真正买粮的管事以外,还有许多燕云卫的探子,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摸清南洋诸国合适种粮的土地,最好是能绘出地图来,方便蕙娘等人选定下手的目标。
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一蹴而就的,封锦很快就做完了功课,并派人向南洋诸国继续渗透以求情报,权仲白在这件事上基本只能维持一个关切的态度,顶多再说些自己在南洋见识的风土人情作为参考——还不能说得多了,显得太精通。杨七娘自己事务颇多,也比较繁忙,许凤佳又忙着把天威炮装备到广州水师船上,因此蕙娘也不避讳封锦,两人成日坐在一处研究资料,推演地图,倒是很快就熟悉起来,权仲白亦丝毫都不担心蕙娘要和封锦朝夕相伴,只是偶尔过来看看,大部分时间,都在折腾他的药理,整合新的草药药性。
这天大家都忙得倦了,又因海外起了台风,消息传递不便,就议定休息几日,封锦邀权仲白出去散几日心,也请蕙娘同去。蕙娘听说是要去矿山,便没了兴致,称病没去。杨七娘倒愿带着孩子们和表哥一道出门,许凤佳也只好跟着去。蕙娘因此反而成为留守将军府的唯一人选,她休息了两天,这天起来便和底下人交代道,“我去同和堂转一圈,你们不必跟得太大阵仗,来一两个人跟着我也罢了。”
因便轻车简从,去同和堂看帐。到得同和堂,自然有掌柜的请了上座,奉上账本给蕙娘观看,蕙娘随意翻看了几页,便笑道,“管事的,你就拿这个敷衍我?你们大管事呢?怎么不见?我都到广州几天了,他也不来见见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两边生分了呢。这倒不太好,让人由不得不多想。”
的确,作为国公府实际上的主母,同和堂迟迟不向蕙娘致以问候,是有点没礼貌。那管事的讪笑道,“您明鉴,这不是因为您在将军府住着,咱们也不大方便上门叨扰么,这几日大掌柜的不在广州,恐怕得回来了再来见您。至于生分,那可绝对是没有的事,您千万别多想……”
蕙娘看了看左右从人,便微笑道,“是么?那就先看帐吧。”
今日她的帐,就看得很仔细,一页纸看了有两刻,好像一本能看一天似的。那管事在一旁束手侍立,看着蕙娘的表现,不禁越看越是心惊,虽说蕙娘并没看向他,但不知不觉间,他的冷汗已是慢慢地淌了一背。过了一会,他主动指一事告退,再来时已经是满脸堆笑,略带谄媚地道,“巧了,小人刚去大管事府上带话呢,大管事却才刚回来,脚跟儿才刚跨过门槛呢。小人赶忙的上前带话,大管事说他稍微梳洗一下就来见您……”
蕙娘眉宇间略带了阴云,她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左右丫头们交换了几个眼色,都不敢作色大声,过得一会,见大管事袖着手不紧不慢地进了屋子,便都纷纷报以同情又戒慎的目光。蕙娘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你们都下去吧。”
等众人都退得一干二净了,蕙娘才慢悠悠地道,“世仁叔,我都到广州几天了,你还不来见我。非得逼得我要上门坐着不走了你才出面,这是把我当恶客来打发了?”
来人虽经过一番化妆,但面上轮廓,和权世仁却还有几分相似。他似乎并不以蕙娘的怒火为意,慢悠悠地在蕙娘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了,若无其事地道,“是真的不敢登将军府的门,害怕露出什么破绽,只好等你自己上门了。想着若是有事,你也不会让我等太久的。没想到双方倒是会错意了,我看你和世子夫人成天游山玩水,还真以为你来广州只是办皇差,这事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便未继续过问,而是出门去了。”
被他这一说,好像刚才蕙娘索人不见,真的只是巧合而已。蕙娘连半个字都不信,她犹豫了片刻,索性单刀直入,笑道,“哦,原来如此么?我还当世仁叔你是去调查那支船队的下落了呢……”
权世仁神色顿时一动,他勉强带上的面具立刻就出现了裂纹,即使通过层层化妆,都能看见他面上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恐惧、不舍、矛盾、犹豫……过了好一会,他才暗哑地道,“这下落,还需要调查吗?不就是因为我已经心知肚明,所以才一直躲着不敢见你……”
比起他兄弟,权世仁的确多了几分人情味,起码,对于谋害权世敏,他是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和逃避心理。蕙娘不禁暗暗提高了警戒:若他最终决定倒在权世敏那边,那么权世赟和良国公府的处境,就相当不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