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离开大秦以后,风土大异,民俗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不论走到哪里,一些基本的规则总是不会变的,蕙娘三人打扮得虽然并不招摇,但衣料上等,兼且身边前呼后拥,也跟了许多随从,有的坐车有的骑马,看来也不是什么寒薄人家。这些卫兵就是再眼高于顶,起码也能看得到这一点的,却还要围上来盘问——要么是英吉利在吕宋根本已经是要闹得天翻地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什么安定了,要么,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个男子,在总督府地位不低,欺压一群外国商人,在他和他的扈从眼里,根本都不算事儿。
蕙娘和权仲白、封锦交换了几个眼色,说了一句,“看来,地头蛇挺强的啊。”
见两人都微微点头,便知道自己能眨眼间推出的道理,他们也不会想不出来。权仲白只简单说了一句,“看他们怎么说吧。”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袖了起来。封锦亦是一派坦然自若之色,丝毫不以那几个卫兵为意,只是示意底下的通译同那几个英国卫兵说话。
虽说这些卫兵穿着厚重制服,手里也拿了火铳,但在人数上和权仲白一行人对比,的确是不占优势,只是他们更绝不慌张,看似也根本都不在乎三人的装束和排场,为首一个指着他们厉声说了几句话,那通译便转头道,“少爷,他让您们下车说话。”
封锦要说话时,权仲白摇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先下车吧,从前弗朗机人在这里的时候,作风是很霸道的。”
封锦亦不是忍不得一时之气的人,便默不吭声地下了车,几人便站在泥地里,忍受着酷热的天气与夕阳的照耀,那通译和卫兵们说了一番话,又从怀里掏出通关文书给卫兵们看,他亦是经验不足,竟直接递到了卫兵手上。那卫兵看了几眼,又对照着几人的容貌,一张张比对过了,忽然扬起手,要将这叠文书撕碎,口中且还说了几句话,只可惜众人都听不大懂,唯独那通译急叫道,“这不成!快别动——”
蕙娘见他如此傲慢态度,心底早有些生气,只是不愿鲁莽行事,这才没出手罢了。见这一脸粉红满面疙瘩,浑身一股异味的夷人还要撕通关文书,心中更是恼怒,一扬手,手中早抄着的小石子便打了出去。
她的一手巧劲,可以灭灯,这么一个人如何瞄不准?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卫兵仰天便倒,手里文书哗地一声散落了下来,蕙娘还未出手呢,封锦已喝道,“大春!”
一个憨实壮汉应声而出,他的动作快得连蕙娘都没怎么看清,只觉得眼前都有点幻影了,看去都是手,那卫兵身高也就扑通,手里一撒,几十张文书漫天飞舞,大春全抓在手心,连一张文书都没让落地,如此神乎其技,别说英国人,连蕙娘都看得呆了。那几个英国卫兵彼此看了看,都生出惧意来,上来把跌倒的那个给扶到了一边,都缓缓退后了几步。
他们会退开,蕙娘等人也都是松了口气,虽说他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在短时间内威胁到吕宋京城,但若英国人在吕宋境内安置了颇多兵马的话,他们也只能往回航行,去寻广州水师做靠山了。蕙娘吩咐通译道,“告诉他们,我们是宜春号的管事,这次过来是视察生意的,绝非有什么歹意。若哪里得罪了他们,还请多体谅……再给他们塞点银子,看看他们怎么说吧。”
那通译亦是识得眉眼之辈,上前好声好气说了一番话,又塞了些散碎银子过去,果然几个卫兵被这么一吓,又得了银子,自然也不会为了那显然不是主事者的权贵随口一句话,便和他们为难到底。重又验看了一番文书,便放蕙娘一行人离去了。
一群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人声——在这里,总督府的人说的是英语,街上的土著,有文化的说的是西班牙语,而更褴褛一些的都说当地土话,而在这一段说整洁也称不上多整洁,但又要比土著居民繁华清楚一些的街区,居住的却以华人为多,说的终于是众人可以听懂的大秦话了。在一片连绵的汉字招牌中,宜春票号、盛源票号的招牌是如此地显眼,两家几乎是当门对面,因时日向晚,天气凉快下来,众人都纷纷出门走动,许多小店内都是人声鼎沸,可这两间票号虽然门面大,但却冷冷清清的,只能隐约看见屋内有人正在活动,看来却也不像是客人。
封锦对票号事务还不算熟悉,见此不禁道,“若都是这样的生意,票号在海外,恐怕是很难牟利吧?”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权仲白代蕙娘道,“海外生意,做的都是大客。散客办汇兑是很少见的——从海外汇钱回去,抽头相当地高。再说如何把汇票寄回去也是个问题,也只有大商家才需要用这样手段来减缓海匪的觊觎和骚扰了。”
封锦恍然道,“不错,也是这些年广州水域太平了许多,不然,票号运银子也有风险,未必愿在海外开分号。”
别看现在天威炮产量有限,广州水师都没能完全配备,可宜春号的运银船,估计也就只落后于定国公船队一步,在证实了天威炮的威力以后,立刻就给自己的运银船升了级。自然水手、武师的供奉,亦都是不惜工本。还有大秦官府在背后做靠山,就是最凶的海盗船,也不会打票号运银船的主意,他们宁可去绑架海商勒索撕票,这样来钱还快些。
不过,这些事封锦却未必清楚,蕙娘也就是凭他说罢了。她们一行人进了宜春票号,掌柜的早认出了她——身边的从人,他本是知道蕙娘要来的,见此哪还不知如何行事?忙上前招呼应酬,又道,“三爷昨儿才到,今日进总督府喝茶说话了,一会应该能够回来。他是特地来找您给您打下手的,具体为了什么我也还不大知道,等见了面再说吧。”
蕙娘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等人在外头被为难的时候,乔三爷竟在总督府里为座上宾,她不禁微微有些发噱,因和掌柜的把刚才的事情给学了一遍,道,“也不知那人是谁,气焰如此嚣张。”
掌柜的面色微微一变,道,“再不会有错了,应该是皮特少爷。他是英国一位大贵族的侄子,现在吕宋也算是位高权重,自己开了个公司——和他在一起的,怕是总督府的小姐费丽思。”
说着,便叫过底下人来吩咐了几句,用的竟是山西土话。蕙娘先不开口,等那从人出了屋门,才皱眉道,“这么碰一碰,就要一千两?那个什么皮特,作风也太霸道了吧。”
那掌柜才晓得,原来蕙娘听山西土话是易如反掌,他略有些尴尬地一笑,“这还是请三爷居中说情的价码呢……您也知道,这些年英国人在海内外贸易频频,从广州到加德满都,一条线,靠的都是宜春号在结算。错非有这层关系,三爷在总督跟前,还说不上话。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这群英国鬼子,别说不把土著吕宋人当人看了,就是对咱们秦人,也都是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尤其皮特少爷,据传他远方叔父将来有机会再度接任英国首相的位置。他亦有希望再上一层楼,日后接过吕宋总之位。他性子暴烈、睚眦必报,你们若得罪了他,在吕宋恐怕会遇到麻烦。”
他担心的只怕不是蕙娘一行人,而是日后宜春票号的经营情况。这一层几人都晓得,只是这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就是当时不自报家门,一行人进了宜春票号也瞒不过别人。因此众人都没有就此事多说什么,只封锦道,“这笔钱由我们来出吧,先记着,回去了一总结算。”
蕙娘笑笑没有说话,见掌柜的有几分疑问,也不介绍封锦情况,而是问起了婆罗洲的事。掌柜道,“知道的都已经给您写信送过去了。”
他自己主动说出口的,果然也就是写在信里的那么多。蕙娘听了一遍,正要开口说话时,封锦已含笑接过了话头,道,“其实我们也就是想到婆罗洲上做生意,可几个人都没在南洋一带生活过多久,亦不知忌讳。想问问您,婆罗洲的荷兰人,也和这儿的英国人一样不讲理么?”
掌柜顿时来了谈兴,捋了捋袖子,“今儿对大人们还算是很讲道理的了,我估摸着,皮特少爷就是想难为难为你们,迁怒一番,出出气儿。——也是看人多,没怎么想把事儿闹大。就是上个月,他下车的时候,车夫的手套掉到地上,在他鞋上溅了个泥点儿。皮特少爷一生气,当天车夫一家就给吊死在城门外头那片空地了。就这大半年当口,土著人死了能有上千个,都是这么给作践死的。还是咱们秦人好,背后有朝廷,自己也能抱团,手里又有枪……就是这样,明明暗暗地,也折进去几十人。那片空地现在到了晚上就闹鬼,都没人敢经过!”
要说横行霸道,这里三个人都有横行霸道的资本,但就算是大秦最浪荡最过分的纨绔子弟,也没有因为这种事杀人的,这样的事闹将出来,只会连累家人丢官去职,就是一般的同侪也都不肯和这种门第来往,不论是蕙娘还是封锦,均都大皱其眉,权仲白倒不觉得惊讶,叹息道,“他们在南洋都是一样的胡搞瞎搞,听到说汉话的还不敢放肆,南洋当地的,不论原来什么身份,现在都是地里的泥。上回我经过的时候,天竺原来的土王都被赶出来了,原本一国之主,现在拿月俸过活,被软禁在柔佛,你说这叫什么事了吧。在他们眼里,这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地方,再作践点也没什么。”
众人都唏嘘了一番,掌柜的又安排酒饭,和他们说些在南洋的见闻,此时对面聊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众人都和气,他也是越说越自在,许多信里没提的话,也就被封锦一点点套问出来了:婆罗洲本来也和吕宋差不多,都被管得严严实实的,连气都喘不上。但荷兰人没英国人能打,婆罗洲上又有秦人开办的矿业公司,当地百姓也爱闹,王室也有一定的号召力。因此荷兰人最近是有点缓不过手来,也不知道还能把婆罗洲守住几年。好像泰西那里,经常把殖民地彼此交易、换手,最近在吕宋的上层社会里,也开始流传谣言,英国人似乎是有意对婆罗洲出手,要侵吞荷兰在南洋一带的势力了。
本来还以为可以合作一把,现在看英国人如此作风,蕙娘倒是熄了心思,毕竟婆罗洲离吕宋总是比离广州要近,双方联手瓜分婆罗洲的提议很可能是与虎谋皮。她皱了皱眉,因道,“吕宋人也就被管得这么服服帖帖的,就没有人起来闹事?”
“有是有……”掌柜也叹了口气,“不过,骨头硬的那些都被杀光啦,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老实胚,闹不起来的。”
蕙娘不免微微皱起眉头,但看封锦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也不多说。只是继续说些南洋的风物之类,又预算着补给两天,两天后可以启航云云。几人眼看都要用完酒饭了,外头忽然来人道,“三爷传总督的话,请您三位过去做客,总督府今晚举行舞会。听说了您三位身份,非但费丽思小姐,就是总督老爷都大感好奇,因此请您赏脸过去一趟。”
蕙娘三人本都打算休息了,忽然还来了这一出,亦都有几分无奈。不过,既然地头蛇都开口发话了,不去亦是不行。只好又稍微收拾了一下,个人身上索性也不带兵器,便光棍地去往总督府过去了。反正有宜春票号的运银船和武师在,总督量来也不敢太蛮不讲理的。
不过是那费丽思小姐多看了权仲白一眼,指不定也就是拿他看了个玩笑而已,便惹来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众人都觉得有些扫兴。蕙娘和权仲白玩笑道,“都说红颜祸水,一笑倾国。你亦是不遑多让了,只是一眼而已,倒是给我们闹了个鸿门宴来赴。日后若流传出来,还真不知后人要将你想得有多貌美呢。”
权仲白唇角抽动,亦是无可奈何,因道,“还好她也就是多看我一眼,说几句话而已。若是那个皮特少爷看中了你们两人的美色,欲要强去,我看这事还没这么容易收场。”
封锦因为没有成家,一直也没有蓄须,看来文雅秀气,落在洋人眼中,很可能有些雌雄莫辨,当然更大可能,是激起一些男女不忌之人的兴趣。至于蕙娘,肤白貌美,若非她有先见之明,下船前简单地化了一点妆,只怕也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两人的确比权仲白更危险一些,蕙娘叹道,“出门在外,的确步步惊心,恨不能拿锅底灰抹脸。”
封锦却道,“佩兰公子也罢了,我应该还不至于吧,在宫中时曾经听说,西洋人笃信天主,是最排斥——龙阳之好的。”
蕙娘和权仲白都笑了起来,权仲白道,“你当泰西有危险的,一定都是男人么,告诉你吧。就是那个费丽思小姐,若对你认真了,你一样逃不过她的追逐。只要闹得不太过分,年轻的小姐有些风流韵事,也不算什么。”
封锦闭口不说话了,但此时再去化妆,也有点迟。好在权仲白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轮廓不够深,在他们眼里看来,都是姿色平庸的扁脸,那个什么费丽思,指不定也就是说上几句玩笑话,被当真了而已。再说我们穿得也有几分古怪,此番过去,争风吃醋的事应该是不会有的。”
封锦这才放下心来,和蕙娘、权仲白一道好奇地欣赏着总督府内的景色:虽说吕宋民众过的日子,看来和日本人一样穷困,但总督府内的景色却要比日本吉原内要豪奢得多了。金银饰物随处可见不说,许多植被也不是吕宋这一带常见的,夜色中可见灌木丛被修剪出了各种形状,宽敞的水泥路尽头那座城堡里,也透出了辉煌的灯火。从窗户里看进去,可见水晶吊灯里燃着上百根蜡烛,还有些穿着西洋盛装,佩戴着华美首饰的女子,倚在窗边谈笑。虽然和外头也就是一墙之隔,但这里竟不像是吕宋了,反而像是另一个国度。
虽说在各自领域也都是赢家,但三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贵族舞会,反应也是各有不同。权仲白东张西望了一番,便淡定下来——在封锦心里,他毕竟是去过泰西的。而蕙娘则可以把好奇表露得更为明显一些,至于封锦,他身怀官方身份,表现得也更为矜持,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漠不关心。三人到了门口下车,乔三爷倒是已经候在厅前,对蕙娘打了个眼色,便满面堆欢地介绍他们认识一些当地的一些贵族与家眷。倒是总督大人,据说刚才离开了房间,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下午三人撞见的那名贵族少女倒是在场,她自然是总督的女儿,不过此时倒表现得颇有涵养,虽然态度也难免有几分纡尊降贵,但对蕙娘等人还算是有些礼貌。含笑通过了姓名来历,还和三人都握了手,才和乔三爷说了几句话,乔三爷遂翻译道,“费丽思小姐对下午的事感到十分遗憾,她并无恶意,只是拿你们开个玩笑而已。”
他因为会说英文,因此和众人都还算是谈得来。蕙娘几人便只能立在角落里,瞧着满场笔挺的所谓燕尾服,和那些堆满了花边和珍珠的大蓬裙翩翩起舞,蕙娘欣赏着角落里的一群伶人,和权仲白道,“这叫什么?这些人真有趣,有了戏班子还要自己转来转去。”
“这是乐队。”权仲白随口说。“也是从西洋带过来的,他们跳的这叫交谊舞。那边弹的钢琴你应该也见过了,善榆家有一个的。”
蕙娘低声和权仲白道,“别看她们的衣服暴露恶俗,其实也颇为值钱。上面镶的珍珠不少呢,就算不大,也相当贵了。就是人老珠黄,这衣服也穿不了几年的。”
权仲白附和了几声,又说,“看来是总督请我们来的,也不知要说什么话,我们人到他反而又不见了。”
两人说得比较小声,又讨论得投入,不知不觉间,连封锦不见了都不晓得,还是蕙娘忽然要和封锦说话,才发觉他已经不在身边。正要和权仲白说时,却一眼看到他被费丽思小姐拉到了舞池里,正和她一道慢慢旋转。费丽思一边和他说着什么,只苦了乔三爷,一个人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跳舞,兼顾翻译。
这场面实在有几分滑稽,蕙娘看着,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和权仲白说话时,忽听二楼一声巨响,仿佛有人摔门而出,众人都停了下来,望向二楼,未几,那皮特少爷便气冲冲地出现在楼梯顶端,他的眼神掠过费丽思小姐顿时又暗沉了几分,竟是丝毫都不考虑,还在楼梯上就掏出一把小火铳,冲着封锦拔枪便射。只听得一声巨响,屋内尖叫声四起,封锦和费丽思小姐都仰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