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蕙娘原本还没怀疑,听权仲白这么一说,也不禁是张开了想象的翅膀,她是知道牛妃进宫前那段往事的,一时间许多香艳情节在脑中一闪而过,权仲白看她表情,倒是被逗笑了,他道,“你是想到哪里去了?子梁是在长安宫里去世的,牛妃要进了长安宫,皇上能不知道吗?”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他也就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而是爽快地道,“这也是有前因后果的——子梁在去世前几天,情况已经不大好了。我给他把过脉以后,同李晟商量,想让他休息几天。李晟便停了他的职,也不放他出宫,让他在长安宫里住着调养,本打算过一阵子,再带他到静宜园去住的——不如此,压根就没法管住他。才一回家,他就又要钻到白云观去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子梁虽然醉心于这些杂学,但好歹还有点自制力,听了我疾言厉色的警告,也略微知道害怕,在长安宫静养的这几天,倒是不大碰他的杂学了。得了闲就看看书、写写字,偶然也和皇上手谈一局。虽说他的病是不可能好的,但当时看着,好像还能拖一段时间。可那天人就忽然去了,其实我也是很吃惊的,看脉象,他分明是有所好转。再给放放血,没准就能熬过去了。”
“给子梁验过尸以后,证实死因的确是用脑过度,我也是有点纳闷了。当时也多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刻就去给李晟回话,还是去子梁的房舍里看了看情况。”权仲白说,“因为子梁死得突然,怀疑是可能中毒,屋里一切都没有动,他桌上纸张,许多还留有血迹。我拿来翻阅了一下,见上头写了一些算式,便知道他准是又违背医嘱了,心里也是又感慨又生气,可再一看,虽说对算学不熟,但又觉得这些式子,和子梁平时写出来那复杂的等式有所不同,要简单一些。心里也觉得很是奇怪,便借口要检查纸张毒性,把它袖回来了。”
蕙娘此时,已经懵懵懂懂有了些线索,她皱眉道,“怎么——难道?”
权仲白点头道,“事后稍微一打听便明白了,子梁已经不担任两位皇子的算学先生有些时日了,现在的算学先生是他的师弟,这就是他给两个皇子出的题目。你也知道,虽然宁妃和子梁有亲戚关系,但三皇子和子梁倒是一贯不怎么亲近,平时往来长安宫,也不像是二皇子那样随意……”
蕙娘寻思了半日,才道,“这也叫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吧。二皇子虽没害他的心思,但到底也是不大懂事了。这件事被杨善桐知道,两家的确势能结下仇的。”
“不快的种子那是早就种下了。”权仲白淡然道,“为了子梁的病,桂少奶奶亲自进宫恳求牛妃,让她约束二皇子,别再烦扰子梁。奈何当时桂含沁尚未起复,牛妃也有点不把她当回事。虽说这件事,桂少奶奶口中没提,但桂含沁却没轻易忘记,上次和我聊天还带出了一句。桂家亲近孙家,捧二皇子,他们两人感情上也是有点意见的……”
也许是当医生的人,见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看惯了这种是是非非无法评述,令人哭笑不得的窘境,权仲白讲故事的语气都很平静,倒是蕙娘有几分唏嘘。因问权仲白道,“那你看这件事,到底二皇子有没有责任呢?”
权仲白笑道,“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你说呢?”
其实蕙娘问的也不是这件事的是非,这种事仿佛医患纠纷一般,患者家属那肯定永远都是一种心态的,不论杨善榆是否早已经命不久矣,在杨善桐看来,肯定觉得二皇子这一份请托和他去世有扯不开的关系。她问的实际上是权仲白的态度:这件事私底下拿来和杨善桐说嘴,似乎不是君子所为,当然,若权仲白不愿,她不免又要受夹板气,有几分左右为难了。
事事摊开来商量,也有一个好处,权仲白也是能体谅到蕙娘难处的,他先敷衍了一句,见蕙娘脸色,便又道,“这件事,面子肯定得捂住,我也有我的立场要把持……你私下和桂少奶奶说什么,我没意见。”
蕙娘听他道貌岸然,不免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还说别人假道学,自己装起样来也不逊色呀,只要你自己面子捂住就得了——”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带点警告意味地道,“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若是几年前,为了这事,权仲白少不得又要大闹一场的,如今如此轻易让步,看的是谁的面子,蕙娘亦是心知肚明,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老实和你说,我心里也未必喜欢去做这种事。只是面对现实,我比你能弯的下腰罢了。”
权仲白点头不语,半日方道,“你猜新大陆那边,现在到底是怎么个局势?”
蕙娘说,“我只有比你还想知道,可惜到底是距离远,直线航路怎么过去,现在算是定国公摸索出来了,可怎么回来的这还掌握在鲁王他们的人手里,焦勋纵能打探到一星半点,没有走过一次还是不算数的,想把势力发展过去都不行……”
“就是发展过去了,这个消息传递得也实在是太慢了,一来一回,顺风顺水都得半年。”权仲白摇头道,“其实李晟最顾忌的也就是这一点,不然,他对新大陆的土地也不是没有想法的。”
他也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了,又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辈,会这么说,肯定是亲身耳闻。蕙娘道,“其实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我们这里在想什么,而是要弄明白新大陆那边局势是什么。孙立泉一封信都没有,不是局势太复杂,就是信被传信的人给吞了。燕云卫现在只怕也正着急上火呢吧?”
“那肯定是急得不成样子,封子绣身子又没好,现在就是想往新大陆铺人手,仓促间哪有门路?好在如今南洋算是有我们的人了,正在打听呢。”权仲白对朝廷最上层几个人物的动向,可说得上是了如指掌。不过,也正因为他和蕙娘并没掌权,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多少利益诉求,两人也只能说说而已,要说影响决策,蕙娘是既没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虽说是得了权某人的许可,但蕙娘也有心等上几天再找桂少奶奶。这一日正在计较歪哥和乖哥的归期时,西北又传来消息:得知定国公陷在新大陆,罗春亦不老实了起来,虽是春季,却再度聚集兵马,大有同大秦再开战火的意思。——这个消息,是比定国公的事要更吸引众臣子的注意,一时间又无人理会新大陆的局势了,连递送国书的诸国特使都只能暂时滞留在京,就蕙娘所知,到目前为止,这些特使不过见了皇上一次递交国书,其余时间,别说官方了,就连私下,诸大臣都没有接触他们的。大秦官场的封闭和保守,也可见一斑了。
因西北起了战事,朝廷少不得要派兵遣将,许凤佳、桂含沁人在广州无法□,皇上以桂元帅为主帅,又有桂含春等少年将领襄助,也开始收拢将士,预备出征。一时间各部门都忙得脚打屁股蛋,出乎意料的,连良国公都被征召出去,重新有了差事,虽然并未具体领兵,只是参赞军机,但以他多年赋闲的资历来看,这一次起用,也可说是意味深远。连良国公本人都有几分惊诧,就更别说蕙娘和权族了。不过皇命难违,连日来良国公府内也是忙着收拾良国公的行囊,又因权叔墨也有份出征,权夫人意思,让何莲娘带着孩子们回家住,何莲娘不大愿意,偏想回娘家,这里又要费笔墨来往,一时间各府都是忙得团团乱转,蕙娘又要指挥鸾台会意图搞明白罗春的动机、西北的局势,又要打听南洋那边的战局,吕宋的粮食出产等等,虽然这一战和她无关,但她反而最忙。这天外头来报,说歪哥、乖哥回京,蕙娘还迷糊呢:好像没听说他们从广州动身回来啊?
不论如何,重见孩子们总是最喜悦的。她先令人把孩子们领去见了祖父,这里和绿松一道把各地雪片般反馈回来的消息都细细地看了,绿松捡了一些南洋回来的消息给蕙娘看,道,“这和宜春号的口径都是一样的,欧洲英吉利势大,各国为了遏制他独霸,也是明里暗里给使绊子,因此对我们侵占吕宋乐见其成不说,还有意无意挑拨我们在新大陆和英吉利开战,意图坐收渔翁之利。起码当地土人是这么说的。”
殖民者就是再高贵,也少不得能流利地同他们交流的仆人服侍,而他们能许诺给仆人的利益,肯定比不上鸾台会、燕云卫或者是宜春号的多,要打探一些边缘消息,收买的手段还是挺好用的。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叹道,“那这就更扑朔迷离了,到底定国公在新大陆境况如何,他本人活着没有,现在看来,都是个谜。这种跨海多国的政治,我们真是手生啊。”
“可不是?”绿松也笑了,“您瞧这儿说的,说他们底下人唠嗑,什么事都是头头是道的,唯有一说到海外、新大陆,所有人都没声儿了,连个敢说话的都没有。大家都是慌了神了吧,毕竟这可全是新东西……”
蕙娘也笑了,“是这个立,就连我都觉得束手束脚的,我们这还算是有门道的了。想和鲁王说话,随时能搭上线的,尚且如此,别人可不更是两眼一抹黑了?”
当然,现在也有船经南洋去新大陆了,不过路途遥远,回来起码也是七八个月以后的事,动辄一年以上,或者干脆回不来也是有可能的。即使对于大秦来说,这种传讯速度也是过分地慢了,朝野间隐隐也有一种声音,是埋怨皇上不该把定国公派到那么远的地儿去。不过,由于现在朝廷诏书、奏章里还没有人谈到鲁王,因此虽然民间已经沸沸扬扬地谈论起了这个曾经的皇长子,但现在对于大秦的官僚来说,鲁王起码在明面上,暂时还‘死’着呢。
公事完了,料两个孩子也都见过了长辈,蕙娘便回了立雪院,果然歪哥、乖哥也刚回来,正拉着丫头们的手,一个个地送土产。看到娘回来了,一声欢叫,均都扑了过来,母子三人又是好一番腻歪,蕙娘笑道,“见过三妹妹没有?”
乖哥眨着眼道,“见过了——三妹妹……好丑呢!”
葭娘出生时自然是红彤彤皱巴巴的,现在虽然长开了点,但头毛还比较稀疏,再加上她身量小,也有点黑,所以看来是不如一般婴儿讨喜,但在父母眼里看来,也绝对和丑字不沾边。蕙娘失笑道,“丑吗?”
乖哥一比歪哥,“哥哥说的。”
歪哥倒是理直气壮地道,“是不如你当年好看嘛,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妹妹出生时不好看,以后也自然越来越好看了。你呢,出生时好看,现在倒是越来越难看了。”
乖哥便对母亲告状,“娘——您不在的时候,哥哥就是这样事的!”
蕙娘笑着捋了捋歪哥的头发,歪哥便得意起来,道,“爹娘不在,长兄如父,说你几句怎么了?”
两个孩子又拌了几句嘴,乖哥忽而想到什么,便得意洋洋地说,“你说你是长兄如父,可办事一点都不牢靠,七婶让你帮着带话,你都忘了,我和柔姐说,柔姐肯定不理你。”
歪哥哎呀一声,这才想起来,忙和蕙娘道,“是了,我们这次是被七婶婶带回来的,坐的是上京师报军情的快船,所以才回得这么快呢。七婶婶和三柔姐都回来了,婶婶说,您若是得空了,请您带个话,她来找您有事儿商量。”
什么事,把杨七娘从广州都惊动回京城了,蕙娘只想到了一个杨善榆留下的资料,这事她倒是捎信和杨七娘说了,不过也就是送个资料的事,应该还不至于为了它跑回来。她忙道,“那你是该早说的。”
因便吩咐人给杨七娘送礼送信,毕竟她把两个孩子捎带回来,又有一番广州地主的情分,两人来往,也是名正言顺。
这边人才打发出去,那边良国公又唤她去说话,蕙娘大有□乏术之叹,只好匆匆赶去。良国公问了些和权族来往的事,便道,“动身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刚才兵部传讯,就在后日。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府里能管事的就你一个,有些事,不要在意什么男女之别,该管起来就管起来,府里的人手,都随你的差遣。”
因又说,“权族那边,只要小心敷衍,料可无事的。如今我们尚算是同心同德,桂家的事,你可以和权族商量,双方做主便是了。这件事要抓紧去办了,上回罗春异动,主帅还是平国公,如今掌兵的就是桂颖,桂家地位的上升,不论皇上乐见不乐见,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牛妃若是聪明人,见到这点以后,自然会有所思量的。”
蕙娘这阵子忙得晕头转向,关注点多半还在海外,对国内的局势,难免思虑得少了,权仲白又不在家,听了良国公的说话,也是一凛,忙恭敬应了下来。良国公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是东北那边除了权世赟以外有人私下联系你,你只作不知,不要有所回应。”
这说的到底是谁,蕙娘也无心去琢磨了,只是囫囵点头应下。良国公又嘱咐了几句,问得权仲白今日能回京,便叹道,“总算是回来了。”
见蕙娘无声点头,他便疲惫地搓了搓脸,看似不经意地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仲白性子多倔,我心里是清楚的。要不是你,只怕连血脉都留不下来,更别提为家里做点事了。他这个儿子,反而像是外子,你这个媳妇,更像是亲女儿。歪哥也被你教得好,小小年纪,已很有城府……只是这些年我冷眼看来,你也是被仲白带得有点柔软了。歪哥今年多少岁?九岁了吧,还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学,那是不行的。你小时候,你祖父肯定不是这么教你的,这会我是没空操心这个,你自己心里可要有数,别浪费了这块良材美质。世子位我已经向宗人府申报,永宁侯府那边也去信解释过了,他们没有多大的意见。明日饯别酒,四房、五房都会过来,到时候也就给你们把名正了。你和仲白说道说道,让他心里也做好准备——别又闹什么闲云野鹤的幺蛾子了,这会我也正烦乱着,没心思应付他。”
这么长篇大套的,末尾忽然来了如此一句,蕙娘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个空悬了七八年的世子位,现在终于要落实到权仲白和她身上了。她旋即便明白了过来——良国公只怕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免得自己万一出事,府里会起不必要的波折。
不过,曾经朝思暮想的东西,现在到了手,剩下的也只有些微已经麻木的讽刺和反感之情,蕙娘抽了抽唇角,在面上堆叠了足够得体的喜悦,方才弯□道,“媳妇一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