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毕竟是亲自接触过牛妃的,对于外人来说,牛妃的这一步以退为进,可谓是相当精彩。人虽然已经到了大报国寺,但五皇子在宫中的安全,却得到了保障,说难听点,就是五皇子都保不住了,三皇子起码也能跟着一起栽倒下去。最少也不能让杨家继续得意下去不是?在旧党遭受沉重打击的情况下,这一步,起码是让新党也有些坐蜡了。
随着这一步的发展,以及二皇子丧事的结束,京中人心浮动的气氛,也随之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查了,没声音了,入土了,移宫了。对于朝廷来说,这无疑意味着二皇子的去世并没有太多文章,也许就是单纯的不幸。起码,连太监是没有查出什么来。既然如此,则一切回归正轨,新党保持低调,旧党也不敢轻易提议立储。毕竟到目前为止,皇帝和杨首辅的关系还算不错,万一他真能信任杨首辅,可以一边立他的外孙为储,一边让杨首辅继续在首辅的位置上待下去,那么旧党可就真是亏大了。
随着西北战事逐渐升级,东南一带风云方兴未艾,这些官员们也总算是多了正事要做。虽然吕宋土地富饶,完全可以一年多熟,但怎么把这些稻米运到国内,甚至是运到西北,可也得费上不少的思量。这其中更少不得油水,围绕着可能的利益,新旧党少不得又要展开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至于外国使节,在皇上久久没有发话的状态下,似乎也已经为众人所遗忘了。杨阁老没碰,王阁老就更不会去碰了。
在这样紧张又微妙的环境下,权仲白甚至是宁可往还于京城和冲粹园之间,也不愿意回良国公府去住,连他通常不肯中断的义诊也都全面停止。各家体会到了他的意思,也都不曾相请,免得真要他把回绝的话说出口了,反而坏了交情。因此虽然外头风风雨雨暗潮汹涌,一家人在冲粹园里倒是能安稳看戏,蕙娘居中调度,亦约束香雾部的宫中内线不得轻举妄动,反而更为注意接收西北的消息。
因还没到一年对账的秋后时分,宜春号各处除了日常事务之外,也没有多少事情需要蕙娘亲自介入。她平时无事得闲,看看西北战报,和儿子们说说笑笑,也同权仲白一道在园中走走,说些从前的事。日子亦算是过得十分惬意,只是歪哥老惦记着请许三柔来玩,蕙娘敷衍几次,只好和他言明:现在许家身份敏感,可不好和权家过多接触。
歪哥是什么性子?一番寻根问底,到底是把朝局给搞明白了。他这个年纪,对世事已有相当认识,亦深知许家现在处境的尴尬,默然许久,也就不闹着要见许三柔了。只是到底是要比平时话少了几分。
时日一晃就过了两个多月,现在京里最流行的话题也已经不是二皇子的夭折了:这一次,西北战线的消耗要比众人想得都大些,若非大秦国家财政富裕,又刚得了吕宋这么个得天独厚的粮仓做殖民地,恐怕粮库、国库都有支持不下去的可能。桂元帅一样在何家山建筑防线,挡住了罗春南侵的步伐,但这一次他们也是武装到了牙齿,火器竟比十几年前还要充足,而且根据反馈,比大秦军手中使用的火铳都要先进一些,射程远不说,连子弹爆炸的威力都更大。在上回西北大战后,好容易繁荣起来的商路,现在看来又要因为旷日持久的大战而受到打击了。
至于鸦片一事,自有良国公安排上报,这种事不大不小也是个功劳,良国公正好又在西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挣点闲功了。蕙娘现在倒是又回到了从前云英未嫁时的生活里,反正所有事都有旁人去做,她只管着这些人就罢了。又因应酬一律免去,倒是多了不少闲暇来陪家人。包括文娘,现在也比从前开朗了一些,闲着没事,还同权夫人、太夫人做做伴。两个长辈也都丝毫不提从前的事,就连权世赟,知道了以后不过也就说了一句,“王家不识好歹,日后就知道厉害了。”
现在东北权族,主要还在积蓄力量,因私兵死伤殆尽,权世赟一面在鼓励族人生产,一面也要把权族在白山的产业好生打理一番,起码要将老巢稳住,还有一些原本生活在白山的边沿族人,现在有的要回迁到凤楼谷居住,有的要从凤楼谷里迁出来。虽琐碎无聊,却是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在京城住了一个多月,见局势发展成这样,权世赟十分乐见其成,他满意地回东北去了。留给蕙娘的,无非是‘静观其变’四字箴言。
这么着闲了一段,最难得连权仲白都是闲的,蕙娘也是抓紧时间使劲地玩。平日无事常和权仲白一道出去放马,直到德妃生辰,她才不情不愿地进了京城:虽说二皇子去世不久,但怎么说也是四妃之一,德妃生辰,命妇肯定是要朝贺的,娘家人不能不出面应酬一番。
婷娘在得了提拔以后,连年生辰都要朝贺。当然她位分不高,有些诰命不愿来,随意托病也不会有人跟着较真。蕙娘已习惯了这最多二三十人的场面,今年进宫,见到院子里几乎排不下的长队,倒真吓了一跳。她因身份高,又是德妃娘家亲戚,倒是被排在了前头,左右一看,除了权家老亲戚以外,还有平日里很难看到的永宁伯、昌盛侯等人家居然都到齐了。见到她来,纷纷露出笑容客气招呼。连素日里最傲气的昂国公李夫人都对她点头示意,蕙娘游目四顾,只唯独不见孙夫人,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
她此番进来,自然也是红人,众人都争先招呼攀谈。倒是杨七娘和杨善桐都在远处站着,没有上来。蕙娘拿眼神和她们分别打了个招呼,见两人神色都十分宁静,心里也是有点佩服。二皇子的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现在打仗,皇上顾不上追究这个,指不定就在暗地里查案,等仗打完了,才见分晓。燕云卫虽说这些年来也没能拿鸾台会怎么样,那是因为鸾台会毕竟经营了也有一百多年,四部分离的严密结构,平时说来不觉如何,但在反侦查上还是极为见效的。大部分会民都以为自己在信仰教派,又或是为当地帮会做事,就是要查都难。一般的官宦人家,私底下指使下人做点见不得人的事,那要瞒过燕云卫可就难比登天了。若是她们二人中的一个策划了这番事件,此时表现,亦算心大。当然,就算和她们没关,这明摆着有嫌疑的时候,还能相信清者自清的人,可不算多。
当着众人的面,诰命们谈论的肯定不是宫里的事,多数都还在说西北的战事。以及从吕宋那边源源不绝运过来的名贵香料,还有新型的橡胶轮胎,现在京中也是个话题。不到一年的时间,水泥路已经在京城里流行了起来,不少人过来问蕙娘,冲粹园往官道上的那条水泥路是如何铺设的。蕙娘笑道,“这也容易,其实造价也不大高的。要比夯土路能好一些,最妙就是不怕雨,尘土也小,搭配上橡胶胎的马车,坐着稳点儿。其实这个能比橡胶胎要便宜,若只是铺设家门口那一条,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些贵太太们出门,最怕就是坐车,木胎石板路,能把人给膈死了,就是这样还是顶好的城市才能有石板路。一般一点的地方,那都是夯土路为主,到了雨天别提多肮脏了,现在有了新物事,谁不希望赶时髦?一听说水泥路造价不贵,纷纷都来劲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恨不能明日京城里就全铺了水泥路。又因为水泥和橡胶胎、马车等等生意,都是广州生发出来的,众人亦默认其以杨七娘等为靠山,一时又一哄去问杨七娘,蕙娘倒脱出空来,见杨善桐孤零零站在当地,便不禁走去和她招呼,笑道,“你现在倒是又得空了。”
“我本来一直人缘也不算太好的,京里太太,都要名声。”杨善桐倒不大在乎这个似的,她忽然又自一笑,颇有几分俏皮地道,“你们家那条路,那样偏远,平时没事谁会过去?她们这一说不要紧,倒是暴露出来个个都遣人去过冲粹园给你们送帖子了。”
蕙娘不免也报以一笑,“其实还是因为仲白好欺负,一样都是皇上身边近人,封子绣和连公公那里,就没有多少人去兜搭。”
杨善桐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哥哥从前要不是因为实在没心眼,也免不得要应酬这些事儿。”
现在说到杨善榆,她的语气要平淡得多了,蕙娘额外多看了她几眼,杨善桐还是那样大大方方的,仿佛丝毫都不怕她的眼神。蕙娘倒不好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又过了一会,杨善桐低声道,“听说牛妃现在大报国寺是真正清修,外头世事一概不问,连五皇子去了宁妃宫中,她也是不喜不怒……嘿,她要早有这份胸襟,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对蕙娘来说,这句话里的信息已经足够丰富了。她多少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杨善桐扭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又再自然地道,“就是因为她的这个性子,得罪得人多了。才报应到孩子身上吧,只可惜,孩子也是命苦……”
这好像倒是把场子给圆过去了,但蕙娘心里还是一阵发怵,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正要说话时。杨善桐也凑过来低声道,“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才想给你送消息,你们又在冲粹园谁也不见……孙家几乎已经完了。”
蕙娘悚然道,“这怎么说?”
杨善桐声若蚊蚋,又急又快地道。“别人对这些外国使节没兴趣,我哥哥那些同学们却不同。他们多数都是学过夷人话的,也对泰西有很大的兴趣,其中几个,同使节身边的侍从倒是结成了好友,时常没事邀他们出去喝酒做耍,上个月弗朗机使节身边的一个什么小厮喝醉了,同他们说了好多。被他们听去以后,这群书呆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因为从前受过哥哥的照拂,现在……我也时常接济接济他们。便来问策于我,我让人给含沁带了话,含沁直接在广州给皇上写了密折。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了。”
能泄漏一次的秘密,肯定也能泄漏第二次。桂家行事如此果断,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脱离孙家这条船了。再加上二皇子去世,现在他们俨然是从旧党中脱离了出来,可以说,鸾台会倒是误打误撞地达到了当时的目标。而在西北、南洋两处战线都有桂家人身影的情况下,杨善桐还敢这么掺和,可见她也是极有底气的。二皇子之死,即使是她一手部署,甚至包括定国公境况都是她安排人去打探——她也有信心不会被燕云卫查出蛛丝马迹。
当然,这也只是蕙娘自己的推测,是否事实如此,还要看接下来的走势。但仅仅是这个可能性,就令蕙娘对杨善桐有几分刮目相看了:虽说一心只扑在家里,但这个总督太太,看来也并非什么简单人物。起码,她的胆气和魄力,要比一般的贵太太大得多了。
她还想细问,但看来杨善桐倒是已经不欲细说。正好赞礼太监也迈着方步进了场地,众人便也都收歇了声音,开始沉默地排起了队形。等人散后,蕙娘进里屋陪婷娘说了几句话,婷娘倒是一如鸾台会的安排,宫中诸事一概不管,只是安心地养着六皇子。六皇子今年也有四岁,生得十分可爱,身体亦康健得很。就是年岁还小,一团稚气,却没有什么早慧的感觉。蕙娘也不说宫外的事,只随意谈些琐事,未几便告辞出宫,留德妃在宫中继续蛰伏。
又过了十数日,南洋有信到,直入了燕云卫衙门,得益于香雾部的部署,在皇帝看到这封信之前,蕙娘已经尽知其中内容:南洋毕竟是泰西诸国的殖民地,和新大陆的往来,要比大秦密切得多。那里也有一条航线可以直去新大陆,一艘并不知情的商船,前些日子来到吕宋港停泊,也带来了定国公战死的消息。一并还证实了蕙娘等人的最坏猜测——
定国公船队的损伤比较严重,现在连回国都十分困难,随去副官六神无主之下,已经投靠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