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病中
陆枫想起和他联系的那个医生,好像是姓卫吧?
电话打到医院,接线员说卫大夫做手术去了,要等明天了。陆枫问是给谁手术?对方答说不知道。再问能否找一下叫谈笑的病人,对方答说找不到,要他直接联系家属或本人的手机。
陆枫沮丧地放下电话,空有一身本领,却搞不定老婆,安抚不了老妈。头一次,他觉得很无力、很无奈。就算是侦察兵吧,凭着一部电话,他还真的闹不清楚自己老婆究竟病到什么程度。
赵伯州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怎么?弟妹病了?快回去看看吧。唉,我要是你啊,早就回去了,还等到今天?”说到最后,老赵都有些哀怨了。他们这些人也不容易啊,这要是累出个好歹的,不知道该不该叫——相思病?
谈笑看着自己身上各种探测器,窗外是嶙峋的树枝和少见的晴空。昨天是黄色的,今天就变得那么蓝。京城风起,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韩护士,外面刮风吗?”谈笑轻轻地问。病得久了,连说话都觉得使不上劲儿。
韩护士说:“嗯,好像还扬沙了。不过今天是个好天气,就是不能出门,外面风大。”
“都快一个礼拜了,我这病查出原因了吗?”谈笑明知问不出来,还是不放弃地试了一下。
“哎呀,我看你现在挺好的,估计没什么。安心养病,卫大夫会和你讲的。”韩护士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三十五六岁的人了,看起来还像二十**,甜甜的,让人宽心。听说她有一个儿子。
“韩护士,听说您有一个儿子?”
“是啊,调皮着呢!”
“可惜了!要是个女儿,长得和您一样那该多漂亮!”
“哎呀,小丫头,敢笑话我了!”
“不敢不敢,我这是实话实说。”
“我看你也赶快要一个吧,像你一样漂亮的小女孩儿,我给我儿子先定下。”
谈笑愣在那儿,自己也要个孩子?她好像从来没想过。即使和陆枫之间的亲密接触,也仅限于偶尔的“理论知识”。
韩护士也想起谈笑和婆婆刚开始闹得那么尴尬,病得这么厉害,丈夫都没有来看过,夫妻关系未必良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干咳了两声,找个理由出去了。
谈笑叹口气,又把头扭向窗外。她想起张北空旷的原野,火车驶过,穹庐如盖,白雪如毯。那时,天地是那么的漂亮,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
周六早上,陆枫搭战友进城办事的车到了京城,按照老妈说的地址找到医院,打听着找到谈笑住的ICU病房。经过允许,陆枫进了病房。从一扇半开着的挂帘的边缘,他终于在婚后第二次见到谈笑。
不用握手,不用挥手,甚至连打招呼都忘了。
他还记得结婚那天下午,谈笑笔直地站着,眼角眉梢满满的都是自信,嘴角稍微一扬便是由衷的桀骜。可是对面躺在床上的人,除了看见一大把散落的头发包着一张小小的脸儿之外,根本感觉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气息。厚厚的棉被下面伸出五颜六色的导线,周围是复杂的医疗监测机器。偶尔有滴滴的声音,中间夹杂着谈笑粗重短促的呼吸。
走近一些,陆枫看见谈笑紧闭着双眼,嘴唇苍白干燥,两颊还泛着潮红。
“谈笑,吃饭了。”对面过来一个护工模样的人,是为谈笑打饭的。陆枫下意识地闪了闪,躲在帘子后面。病房里总共三张病床,各自用帘子隔着。谈笑在中间那张,两边的暂时都空着。
“放下吧,一会儿我自己吃。”谈笑的声音有点儿沙哑,明显没有底气。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有些轻咳,张开的眼睛眨了眨又疲惫地闭上了。
大概经常如此,那人也没客气,转身从病房的另一头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安静得有些瘆人,有些冷清,还有一些凄凉。陆枫眼角扫见自己身边的这张床,在床边不显眼的一角,白单子上隐隐有指甲盖大的淡红色。不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什么样的病人?
ICU重症监护,什么样的病可以住进这样的病房?谈笑那个活泼乱跳的女人,怎么转眼间变得如此……悄无声息?
陆枫歪了歪头,眼前的谈笑陌生得很。他印象里的那个女子,始终是明朗、聪明而坚定的。只要她往你面前一站,你就知道所有的一切她都已经算好,你需要做的就是跟着她走。可是,现在……
谈笑动了动身子,右手探出来去挪动小桌。床头已经立起来了,但是小桌还有些远。陆枫这才注意到谈笑的姿势有些别扭。沿着僵硬的动作向左边看过去,三个不同的吊瓶或输液袋挂在上方,现在正从一个小瓶里向外一点点地滴下棕色的液体。谈笑在右手的帮助下,平稳地移出左手,然后放正了桌子,对着自己的饭盒摇头晃脑地说:“饭啊,饭啊,我真的不想理你们。可是既然我连药都吃了,为什么不能吃掉你们呢?”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抿紧嘴唇,狠狠地点点头。只是即便这个用尽力气的动作,看在陆枫眼里,也是那么的绵软孱弱。
大概这是谈笑每次吃饭前的自我激励,说完之后,她已经很自然地拿起筷子一点点地夹着菜吃,吃一口说一句“难吃”,再吃一口再说一句“难吃”。
陆枫看着谈笑伴着“难吃”的“音乐”,平静地吃完饭,不觉牙关紧咬。谈笑伸手摁铃,铃声悦耳单调,陆枫这才如梦初醒。伸手一抹,脸上已经濡湿一片。他连忙扭过头去,闪入帘子后面。
他有些理解父亲的“软弱”了,他们欠的的确很多。
“你是谁?怎么站在这儿?”猛地一声叱问,陆枫吓了一跳。谈笑也扭头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对,陆枫尴尬地指指谈笑,又指指自己,“我……我是……”
“他是我老公。”谈笑开口为陆枫解围,眨眨眼,突然咧开一个笑容。
“老公?哦!”韩护士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陆枫,“老公不过去看看,躲在这儿干吗?就这么两张帘儿,还迷路了?”
“韩姐,您就别笑话他了。”谈笑接过话茬。韩护士利索地给谈笑换好点滴瓶,取下空瓶。她看了一眼陆枫,上下扫了一眼他的军装,又看看谈笑,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摇摇头,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谈笑张口道歉。
陆枫一愣,有点儿不知所谓,“没……没有!你好点儿了吗?”
谈笑继续笑着说:“好多了。吃得好,睡得好。”
陆枫取下帽子,抓抓头,“请假了吗?”他还是习惯性地想到工作。
谈笑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头,就去看自己手上的针头,没有说话。陆枫以为她请好了,也跟着去看。胶布似乎没有粘紧,平贴着能看到针头斜斜地插进血管里。不经意间,陆枫看见谈笑的手上点点朱红,皱起眉头,抬头问她:“怎么扎了这么多针?”
谈笑放好手,无所谓地说:“生病了自然要吊点滴。哪个点滴不打眼儿?”
陆枫仔细看了看谈笑,她的神情实在轻松得不正常,“我去叫护士给你整理一下。”
“不用了,摁铃就可以。”
“我去买点儿水果。你想吃什么?”
谈笑看看自己旁边的桌上,除了药就是机器,水杯都是护工买来的劣质马克杯。她咧嘴笑了笑,说:“也好,我想吃……苹果吧,这个季节买苹果比较容易。”
陆枫没回头,一脑袋扎出门口。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刺得他眼疼,没人来看她吗?
陆枫买了水果,走到病房门口,想了想,脚跟一转,奔向卫大夫的办公室。他要问问卫大夫,谈笑究竟是什么病。
“什么病?目前查出来的是心包积液,但是引起的原因……”卫大夫摇摇头,“还没查出来。心脏问题不大,她的年龄也不像。”
“还没查出来?”陆枫想了想,“那……就是说……很……严重?”
卫大夫继续摇头,“这几天我和她聊过。她平时工作很忙,一直出差在外,快一年了,没有休息一天。发病前一天刚刚失业,我猜可能是劳累过度,又受了些刺激导致的。明天我会再为她做个检测,希望能找到病源。”
“失业?”陆枫目瞪口呆,“她……她……不是还请假了吗?”
“请假?没工作了请什么假?”卫大夫笑着说,“她告诉你的?”
陆枫刚想说是,又一想谈笑似乎是点头,又似乎是低头,也没说什么啊!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他明白谈笑为什么拒绝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一见面就对自己道歉了。
在她眼里,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母亲,都是外人!甚至是连卫大夫都不如的不相关的人!
卫大夫不知道他的心事,还道小夫妻积蓄不够,赶紧说:“小谈和我说了,她的积蓄和保险足够支付目前的费用。虽然部队上的收入有限,不过小谈的工作还是能养活她的。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目前,我看最主要的是好好安慰安慰她。我看她朋友似乎不多,和你母亲嘛……唉,病人嘛。何况那个时候,发着高烧,难免神志不清,你就不要计较了。”
陆枫有些支吾,“没……没有!我妈……也没在意。真的,我这就去看她。”
卫大夫点点头,“我看她的病多半是累的,另外心情也很重要。军人不容易,嫁给军人的女人啊,更不容易。她自己撑着,想找人说话都没有。唉!”
陆枫越听脸越热,难道我结婚错了吗?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谈笑眼皮微动,睁开眼看了看这边,笑容很快堆在脸上,“嗨!”
陆枫明白了一些事情,这样的笑容,不是真的。他叹口气说:“你累了就不要笑了,对我还用客气吗?”
谈笑的脸色僵了一下,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你看着我板着脸,动不动就生气,会受得了吗?”
陆枫有些赌气地说道:“你又不是动不动就生气的人!再说就算生气了,你在生病,我又不会和你计较!”
谈笑不以为然,“那是你没经历过!有很多事,不是亲身体会,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样。”
陆枫见她情绪不对,想起她的母亲曾经病重,这或许是亲身体会?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低头削苹果。
谈笑说:“我听韩姐说前几天你妈妈来过,好像要打算给我换医院。我当时说的话,现在朦朦胧胧有些印象。大概有些过分了,有机会你帮我解释一下吧!这个……真是我做不了的。”
陆枫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我妈也是好意。她……”他口气有些激烈,谈笑把头扭到一旁,不再看他。陆枫吞下后面的话,低头削苹果。
“我的事情,我自己做得来。我也不是没有生过病,无论大小,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这么多年,已经很习惯了。我知道你母亲是好意,不过我这人真的不习惯承人家的情,也不适应听从别人的安排。好意我心领了,大家还是以前怎么过的现在就继续怎么过吧!”
陆枫有点儿听不下去,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和一个病人过不去。嚓嚓嚓几刀,把苹果削好,放在一张干净的面巾纸上,啪的一声合上刀子,低头不吭声了。
谈笑瞥了他一眼,心想:儿子就是比老公好。一个男人再怎么嘴甜,到时候本能地把儿子的身份排在丈夫的身份之前。难怪大家都爱生儿子,将来等于有两个男人在爱你呢!
谈笑酸酸凉凉地想罢,闭上眼睛,不答理他。
没人请你来,走也无须送!
你对世人凉薄些,对自己就能自在些,何乐不为?
陆枫看谈笑闭上眼睛,不答理自己,气得想甩手走开,干脆离婚得好。可是,看着空荡荡的病房,谈笑孤零零一人的样子,心又软下来了。
谈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走,拿眼一瞥,正看见陆枫在环顾四周,遂说道:“你不用可怜我,也不用怜悯什么。我喜欢这里清净,人多的时候我还嫌闹腾。还有,没人来看我,不过是我不希望他们知道而已。有的人喜欢人来人往,有的人宁可守着清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这里一切安好。卫大夫会治好我的,这点我有信心。”
许是病体虚弱,连耐性都跟着减退,谈笑看陆枫依然闷头,便说:“我让你跟你妈解释,并不是我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就算错也无非是语言措辞不当,即使我是清醒的,依然不会按着她的安排。”
“这太过分了吧?”陆枫压着火,低声说。
谈笑觉到威胁的味道,反而冷笑了一声,仿佛看见父亲站在母亲面前说着“你不要太过分”!
“实话实说。我只是担心你妈妈可能理解不了,请你回去解释一下。这样对老人家身体也好。至于我这里,今天如此,以后亦是如此!”
啪的一声,陆枫拍案而起,“谈笑,你……你……”
“我还病着,你不来看我,我不强求。既然来了,还请你照顾一下病人的身体,不要大呼小叫的。”谈笑双颊泛红,呼吸浅浅急促,口气却愈发清冷,“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些。你的父母生你养你二十多年,他们和你有情分。但是对我而言,他们不过是认识几天的陌生人。若不是因为你,他们不过是我在街上看见都不会眨眼的路人。我嫁给你,自然会承担照顾老人的责任和义务,但是也仅限于此。大家还是保持距离,互相尊重得好!换句话说,那天如果是娇娇来了,否了就否了,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偏偏是你妈妈,就好像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追根究底,无非是多了层身份。身份是身份,代表不了情分。今后的日子还长,挑明了对大家都好!这些话说了就不怕对人讲,你告诉你父母也好,不告诉也罢,我始终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心里有个准备吧!”
陆枫气得说不出话来,自己吃饱了撑的,自取其辱!
“谈笑,你要是不愿嫁给我,可以直说,没必要侮辱我父母!”
“侮辱?陆大将军,话说得重了些吧?我哪句话是侮辱你父母?我哪句话不是实事求是?”谈笑腾地直起身子,输液的瓶子被拽得叮叮当当乱响。陆枫看了一眼没动。谈笑伸手自己按住,又低下头来看看针头,才慢慢躺好。
陆枫说:“我接了电话,因为纪律不能及时出来,这才告诉我妈。她也很着急,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你……你这样做太让人伤心了。”
“伤心?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换我我也难受。不过,陆枫,你真没必要那么热心。今天我就认认真真地问一句,你妈的关心是因为躺在床上的人是谈笑,还是因为是她的媳妇?”
“那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你的媳妇会换人,谈笑……世上只有一个。”说到后半句,谈笑的声音有些哽咽。陆枫抬眼看去,她正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睛水汪汪的,似潮起已落。
“唉!”谈笑见陆枫不语,叹了口气,“你不会懂的。算了,跟你妈说,我认错了。希望她看在我神志昏迷的分儿上,别和我计较。这样,你满意了吧?”
谈笑忽然认错,陆枫觉得有点儿不能适应。但是被激得火花四溅的情绪好似突然被冷水一浇,冻在那儿。
磨磨牙,陆枫慢慢坐下,张嘴想辩解一下,刚出声就被谈笑拦住,“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提了。抽屉里是车钥匙,你开车回趟家,跟你妈说一声。下午把车送回来,还赶得上归队。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了。”
谈笑送客的态度甚为坚决。陆枫迟疑着拉开抽屉,果然看见里面躺着一把钥匙,“你……你不是叫了救护车吗?怎么会带着钥匙?”
谈笑没有睁眼,说:“你若是自己一人生活久了,自然知道把必需的东西收拢在一个包里,出事的时候都会带在身边。”
陆枫看见谈笑枕头下面露出一截皮带,想必是书包之类的,赶紧掏出一张卡,“这是卫大夫给你的,说是你的信用卡。你的现金够用了,她让我交给你。”
谈笑看了一眼说:“放枕头下面吧,谢谢!”
陆枫讷讷地放下,“不用谢!”心中却是尴尬无比。正犹豫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赶紧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我这三个月的工资和补贴,你先拿着用吧。卫大夫都和我说了,你……你的工作……”他知道谈笑好强,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
谈笑睁开眼问道:“我若收了,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陆枫点点头。被谈笑逼着,他已经学着实话实说,不客气了。
“那就放我包里吧。你在部队的钱够用吗?”
“够用,够用。”陆枫赶紧把钱放进去,好像晚一步谈笑又要说出什么难堪的实话让他把钱收回去。
放好钱,陆枫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谈笑叹了口气,“你再不走就晚了,赶不上车了。”
“哦,对!”陆枫这才恍然大悟,拿上车钥匙离开。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谈笑摇摇头。
男人啊,首先是儿子,然后才是丈夫。这也是男人不可靠的原因之一。
陆枫走后,谈笑叹了口气。早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惊世骇俗,看陆枫的反应,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浑蛋了。看见陆枫,谈笑突然意识到自己与世隔绝有段日子了,意兴阑珊地摸出手机,打开电源,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谁惦记着自己?
滴滴滴,进来数条短信,都是那娇倩的。无非是她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之类的。那娇倩说有重要的事找她,谈笑心里略微有些暖和,犹豫了一下,打了过去。
“你死哪儿去啦?”那娇倩中气十足。
谈笑咧嘴笑道:“旅游呢。怎么啦?”
“哦。”那娇倩倒是很理解地表示了认同,“听说……你们所……”
“是,就当放假了吧。”谈笑甚至习惯性地耸了耸肩,“你说找我有事,什么事?”
“嗯,没什么大事。对了,你不会想不开吧?工作其实挺好找的。”终究是朋友,那娇倩不相信谈笑对失业这件事能那么想得开。
“很难想开。”谈笑实话实说,“做得那么努力,最后说没就没了。你说我能想得开吗?所以出来转转,养精蓄锐吧。”
“对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那么厉害,肯定不用担心的。不过,我也觉得你太用功了,估计这一次也是招人嫉妒,被算计了。”那娇倩帮谈笑分析,基本上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人搞得清她是真的想帮助谈笑,还是借机损人。反正朋友做到她俩这分儿上,除了互相损也找不出别的表达方式了。所以,谈笑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而真的咧嘴笑了,“也可能。抓一个业务不容易,谁也不想找个帮手的结果是找了个对头。或许我平时不太注意收敛。”
那娇倩说:“没事儿,还年轻,完全可以重来。对了,怎么听着你声音不大对啊?”
“哦,有点儿感冒,吃点儿药就好了。”
“嗯,那你要注意,别累着。是随团吗?”
“不是,自由行。”谈笑信口胡来,说得有鼻子有眼儿。
那娇倩说:“那还好。你去哪儿了?”
“四处转吧,居无定所。今天这里,明天那里。”
“有照片吗?”
“你觉得我是照照片的人吗?”
“风景照嘛!你照的风景照不错。”
“走得匆忙,没带相机。”
“天啊,旅游不带相机,你带什么了?”
“放松去的,哪记得带什么!怪拖累的。”
“唉,可怜的孩子,看来是受刺激不轻。”那娇倩总结陈词,再次掀起谈笑的伤疤。
谈笑早就皮实了,知道娇娇是地道的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在朋友面前实在没有遮掩的必要。任她刀刀逼人,兀自端坐莲台,拈花微笑,佛心沉静。搞得那娇倩觉得自己像个走江湖耍杂耍的,非常没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那娇倩突发奇想,“要不我去照顾你吧?顺便我也旅游一下。”
谈笑吓了一大跳,赶紧说:“得了,你别给我添乱了。我还得等你吗?万一我下一秒变了主意,为了等你还得憋在这里,累不累啊!”
那娇倩有种终于找着靶子的感觉,得意地说:“行啦,行啦!你就别找借口了。就你那性子,跟狼似的,身边跟个人都紧张得不行。我就是逗逗你,看把你吓得。哼,我这儿忙得很,才没空理你呢!”
谈笑笑着摇摇头,明知娇娇看不到,还是习惯性地不予置评。
“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啊,回来不许比我瘦!”那娇倩自有她的表达逻辑,谈笑心里暖暖的。
“嗯,谈笑,我找你……其实也有事。”那娇倩终于忍不住了,支支吾吾地说。
谈笑心里一沉,这样的娇娇真的很反常,“什么事儿?”
“那个……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那个继母的妹妹和周嘉合作的事吗?”
谈笑放下心来,“记得。怎么,你没赶上,让那个女人把周嘉抢走了?”
“哎呀,不是!”那娇倩有点儿着急,“周嘉这回躲得远远的,他跟那家公司早就没关系了。我查过,差不多就是从你决定分手前后,周嘉已经开始从那里撤资。现在更没瓜葛了。是有人举报我们公司,纪检来查,我从内部听说,好像问题不小。尤其是在你父亲的那个省,涉及面挺广的。原来还找人谈,现在突然没声了,据说是怕打草惊蛇之类的。”
谈笑抿紧了嘴唇,两侧的咬合肌微微抖动。
那娇倩停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不想和那家人有关系,可是……他终究是你的父亲,对吧?”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好像蚊子哼哼。
谈笑眨了几下眼睛,才开口说:“你说得对,他终究是我的父亲。谢谢你告诉我。”
那娇倩似乎松了口气,“唉,有什么为难的你就告诉我,别老一个人憋着啊!”
谈笑说:“能告诉我谁告诉你的吗?”
那娇倩好像一下子被鸡蛋噎着,支吾了一阵子还是没说出来。
谈笑很有耐心地等着,除非那娇倩敢挂电话,否则这个答案她一定要知道。
多年的相处经验告诉那娇倩,这样的电话最好不要挂,沉默的时间越长,问题就越严重,“不是周嘉告诉我的。”
谈笑松了口气,这才觉得眼皮沉重地向下坠。
“我……我去给周嘉做饭的时候,有人来访。他们在书房说话,我偷听的。”
“偷听?”谈笑眉头一皱。
“你也知道,周嘉平常从不关门的。我看他神秘地关上门,就挺好奇的,然后趴到隔壁的墙边听。你还记得吧,他的书房和卧室原本连着的,中间的隔断是现打的。那时候,你还说这个东西不隔音呢。我隐隐约约听见的,所以,具体的也没太听清楚。”
谈笑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那娇倩说:“其实也没什么了。你爸那么大的官,还需要你一个失业律师帮忙啊?不用担心的。”
谈笑扑哧笑了一下。这个那娇倩,不戳她两下是不舒服!照她这么说,自己失业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说得对,我能做什么?哎呀,我还是好好度假得好!”谈笑轻松而夸张地说。
那娇倩说:“嗯,别想那么多,我帮你留心着呢。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总要休息一阵吧。”
“好的,那你好好保重啊!祝你玩得开心!Byebye!一定要保重啊,实在不行就回来吧,大不了我去接你。”
“知道知道,bye啦!”
谈笑挂上电话,再度关机。如果真有人找她,那么他们一定会失望的。谈笑暗自庆幸,没有告诉那娇倩自己在住院。否则,她不确定周嘉会带什么人来!现在她没有心情与任何人周旋,天大的事也得等她好起来再说。
陆枫打车到了谈笑的住处,抬头看看她住的房间的窗户,掂掂手里的钥匙,改变了主意。老妈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当面解释了,免得哭闹起来自己不好收拾。等到回了部队,就说和谈笑通过电话,转达一下就好了。其余的交给老爸处理,应该比较可行。或者先和老爸说,让老爸劝劝老妈?
陆枫衡量了一下,决定不去捋娘的虎须。等不到电梯,陆枫跑上了四楼。屋门锁得好好的,他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谈笑昏迷了还不忘记锁门?拿着钥匙,左右一旋转,才明白门没有反锁,大概是医护人员关的。
熟门熟路地走进谈笑的卧室,一股汗腥味儿扑面而来。陆枫皱了皱眉头,打开窗户,通风散味儿。他拆洗被子,清洗衣物,整理家务。陆枫低头把屋子里一通清扫,这才稍稍有工夫喘气。桌上摊着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陆枫仔细辨认了一下,只有两个字——失业。然后就是问号和感叹号。陆枫看了一会儿纸条,叹了口气,想了想,折叠起来,贴身放好。
谈笑的字不错,即使满篇乱草,依然比画清楚,甚至连圈着的圆圈都力图画圆。陆枫可以想象,谈笑回来之后,天色已黑,自己一人坐在桌前写下这满篇的不甘,然后睡去。
这个女人,可恨,也可怜!
陆枫钻进厨房,冰箱里都是蔬菜。谈笑不爱吃肉,饮食偏清淡。想了想,他打开电饭煲,煮了一锅小米粥。就着吃饭的工夫,他给赵伯州打了一个电话。赵伯州说都给他安排好了,让他在家好好照顾媳妇,周日晚上再回来。
陆枫谢过老朋友,粥也熬好了,端着粥下楼开车上路。
并非他不生气,只是体念谈笑在病中,愿意等,愿意给她机会,给大家机会。陆枫想,男人嘛,总要吃点儿亏,让着些女人。就像他老爸常念叨的,“你妈心眼儿小,要是不让她占点儿小便宜,气坏了身体,我们就亏大了!让让就让让吧,谁让咱是男的呢!”
陆枫嘟嘟囔囔地做饭,这个屋子未免太清净!
谈笑一觉醒来,觉得精神好多了。下午四点左右,卫大夫拿着检查结果过来,原来是劳累过度导致的,真正的病根在内分泌失调上。需要她静养休息,合理安排生活,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拼命了。
谈笑正看着报告,频频点头,陆枫拎着小壶进来。
“卫大夫?”陆枫一眼看见谈笑手里的报告,脸上一沉。怎么能把报告直接给病人看呢?万一有个不好的,岂不是加重精神负担?
“小陆啊,你来了。”卫大夫点点头。谈笑的强势她早就领教过,对陆枫的脸色不予理会。
陆枫走过去,谈笑把报告递给他,让他自己看,然后转头问大夫:“卫大夫,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怎么?才让你休息,就又急着出院了?”卫大夫笑着打趣,“还是先住院观察观察,毕竟现在还不稳定,等好了,你就是想留我也不留你!”
陆枫看着满篇蝌蚪文,头大。卫大夫转头又给他解释了一遍,他才知道谈笑的病情已经控制住了,接下来就是转到普通病房静养,心里也是一宽。
谈笑说:“卫大夫,有没有安静点儿的病房,多点儿钱也没事。”
卫大夫看了她一眼说:“刚挣了钱就全交给医院了?也不给自己留些?”
谈笑说:“没办法啊,谁让我不争气呢!最好能给我找个可以上网的,嘿嘿!”
卫大夫说:“美得你!这事儿我来安排吧,你呀,给我好好养病啊!”
谈笑点点头,神色轻松。
陆枫等到大夫走了,才对谈笑说:“刚煮的小米粥,你应该能喝。喝点儿吧,刚才看你都没怎么吃饭。”
谈笑这才扭头看了他一眼,方才真的是眼皮一垂,不想理这个人。听了这话,看看盛粥的小壶,很眼熟。
“你回家了?”
“嗯,我想还是让我爸去说比较好。再说我妈也不会往心里去的,知道你没事就好了。刚才我回去收拾了一下屋子,幸好门关着,没有失窃。煮了点儿粥,赶紧趁热喝了吧。”陆枫没有表白什么,也没有宣扬什么,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把手里的粥递给谈笑。
谈笑的手背上还有一条白色的胶带,针头拔了下去,按压得很好,没有淤血。陆枫犹豫了一下,把粥放在小桌上,递给谈笑勺子,“你还是就着桌子喝吧,你刚输完液,端着这个不好。”
谈笑接过勺子,一声不吭,低头喝粥。陆枫也不说话,拿起一个苹果,坐在一边削着。
“你……不回部队了?”谈笑突然抬头问他。
陆枫说:“老赵帮我安排好了,明天晚上再回去。对了,一会儿我去问问卫大夫转病房的事情。我看这不是什么好地儿,早转早好。”
谈笑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陆枫手快,刷刷两下就把苹果削好了。看自己之前削的那个还在那儿放着,皮都黄了,拿起来自己咬了一口,把新削好的放在上面,也不劝谈笑吃,说道:“这苹果挺甜的,不过没我们驻地附近的苹果甜,改天我让人给你带点儿来。”
谈笑看他吃得香甜,也跟着笑了。拿过削好的苹果,又拿了刀子,慢慢地切成块,放进粥里,“是吗?正好调调味儿,我正愁嘴巴里没味道呢。这两天光喝药水了,吃什么都苦哈哈的。”说完做了一个鬼脸。陆枫跟着笑起来。
其实苹果放进热粥里并不好吃,但谈笑就是想在陆枫面前把苹果吃了。
陆枫没想那么多,看谈笑吃得慢,说道:“你慢慢吃,我去找卫大夫问问啊。”
谈笑点点头,看陆枫出门,赶紧趴在床边四处翻看。除了一个四处漏风的塑料筐,连个废袋子都没有,这碗粥是不太可能扔的。
陆枫出了门没有立刻走,就着门缝把谈笑找东西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记得有个装苹果的塑料袋,不知道谈笑能不能找到?
果然,谈笑拿起那个袋子,看了看,又放下了。一脸为难地看着眼前的粥,一点点地吹凉,然后用足可媲美烈士的表情,大口大口地喝着。
陆枫笑着摇摇头,转身去找卫大夫。他想起谈笑说过,不会对自己撒谎,看来是不错的。连背地里扔粥这样的小骗术都做不来,她的话还是可以相信的。
换了病房天色已黑,谈笑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这是个双人标准间,有自己独立的卫生间。临床也是个女孩儿,好像还在上大学。谈笑他们进来的时候,男朋友正陪着女孩儿说话。
陆枫知道谈笑雇了护工,晚上有人照看。自己在这儿,她肯定不会睡觉。他嘱咐了几句,看着谈笑睡下,又帮她掖好被子,才起身离开。
离开时那个男生也要走了,两人一起关好房门,踮着脚尖悄悄走开。
陆枫站在街头犹豫着要不要回家,最后磨磨蹭蹭地开回了谈笑的住处。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打开灯,看着屋里熟悉的家具,疲劳阵阵袭来。陆枫伸了一个懒腰,这一天过得像打仗似的。他倒在床上,只来得及脱鞋,人已经鼾声如雷。
陆枫习惯性地醒来,躺在床上觉得有些东西不对劲儿,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没了起床号。柔软的被子胡乱地裹在身上,枕头被扔到了脚底下,原本美丽温馨的地方,被他糟蹋得仿佛狗窝。陆枫揉揉眼睛,起来洗漱,煮上小米粥,收拾卫生。这些都是赵伯州聊天的时候告诉他的,谁的老婆没有生病的时候?赶不上也就算了,赶上了自然要多做一些。
小米粥还在咕嘟,陆枫趁着空闲在屋里伸展胳膊。环顾四周,他发现这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仔细想想,哦,对了,是谈笑的照片。他记得自己去女同学家里,或者以前某位女友家里时,总会看到这样那样的照片,当然都是最美最美的,他基本上都没法认出是不是本人的那种。而谈笑这里……
墙上的镜框中挂着一幅漂亮的风景照,此外就是白墙。桌上是电脑、笔筒、书、纸,甚至砚台毛笔,独独没有相框。一面梳妆镜倒扣着放在一个史努比的整理盒上,根本不显眼,看来也是平常不大用的。
陆枫发了会儿呆,拍拍自己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看时间差不多了,倒出粥来,拎着去医院。出门前,他又看了一眼谈笑的卧室,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她提那个要求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一般。现在看来,她真的不一样。只是到目前为止,好像都是他在吃苦。也许,真的错了?
狗狗被急于扩大地盘的猫猫撵得满屋子乱跑,跑不过来时,还要被猫儿抓两把。每次狗狗都想,算了,我离开这里还不行吗?可它是狗不是狼,天生对人类的居所有着不可名状的留恋。于是,它在门口徘徊,想着:要是那怪物再抓我,我可就真的走了!
可是猫儿没有抓它,因为猫儿自己受伤了。
于是狗看着猫趴在一边舔伤口,猫看着狗慢慢地靠近自己,用舌头为它消毒。猫吓得想挠狗,挠了一下,已经没了力气,只能惊恐地看着这只好奇而憨厚的狗狗慢慢地靠近自己,无力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