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婚不散 第17頁

阿尚知道的,可他還是出門去了,因為地震發生時,前輩離開家,他們在家里等了超過半個多鐘頭,還等不到前輩回來,于是阿尚自告奮勇外出去找前輩,留下她和前輩的妻兒。

二O—一年三月十一日,下午二點四十六分,日本發生了規模九點O的超級強震,伴隨之後卷起的十公尺海嘯,最後總計造成近兩萬人失蹤罹難。

那時的李薇沒有計算時間,只是楞楞地站在二樓窗前等著,等待熟悉的身影從街道那端跑回來。

第一次,她明白望穿秋水是怎樣的心情與冀盼,胸口很痛,一顆心在里頭不安分,一次兩次仿佛將躍出胸腔似的,疼得她皺眉。

她告訴自己沒事的,她安撫自己,等阿尚回來,那個痛便會消失無蹤,只要阿尚回來。

可是她沒等到阿尚的身影,卻等來波濤洶涌的海浪。

眼看海浪一步步噬著土地、房子、汽車吞掉了人額辛苦建立的文明,它怒吼著,仿佛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敵。

恐懼像荊棘,一寸寸往上攀長,它密密麻麻地包裹了她全身,讓她連呼叫哀號都不能,冷她從沒這樣冷過,仿佛墜入地獄……可,怎不是地獄?眼前便是地獄呵,海水轟隆轟隆地發出巨吼,許多房子在她眼前開塌,像散架的積木般,輕易就碎裂成千、成萬。

她慌了,因為太多的房子垮了,更因為眼中落下定點的那條街變了樣貌。怎麼辦?阿尚回來的時候會不會找不到路?

前輩的房子因大水漫過而搖搖晃晃,不知幾時,它也將放棄矗立于這塊土地上,海潮帶來的木頭、汽車一次次擦擊著房子,前輩的妻兒縮在牆角痛哭流涕,人間煉獄,她硬生生走了一回。

但她死命咬緊牙關,不哭,她要保留力氣,等阿尚回來。

阿尚那樣聰明,他應付危急狀況的能力很強,在這種時候,他一定會逃進最近的一棟高樓里,然後和她一樣,俯視著這片汪洋,在心底反省人類對大自然做過的壞事。

他一定會反省的,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反省,他怎會比多數人都了解生機的重要性?他講過千百次了,「地球只有一個」並不是美麗的文藻或口號,而是人們應該正視的事實真相。

他向她解釋過若全球均溫升高兩度的危險,他要她想象幾年後,台灣淹沒在海水底下的情景,他教會她,與其在名牌上頭費心,不如把心思拿來想想,如何多為地球做些事情。

瞧,他是這樣愛護地球的人,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有上帝,那麼祂們會在千鈞一發之際,保住阿尚的命,因為這個地球需要他的努力,需要他推廣正確概念,助地球逃過文明劫難。

阿尚不會出事的,她比誰都清楚,因為好人有好報,這是定律,是天道循環、永不變更的定律。

所以她不哭,她就是知道阿尚不會出事。

她不哭的,雖然淚水刷過她的臉龐,一滴滴垂到頰邊︰她不哭的,雖然嗚咽聲自喉間逸出。

她不哭!因為她不是傻瓜,她比誰都確定,阿尚會平平安安站在她眼前,她不能害怕、不能讓他看見自己的恐懼,她再不要他……為自己心疼不已。

她不哭,絕對、絕對不哭。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不知道房屋劇烈搖晃過幾遍,她也听不見前輩的家人哭得聲嘶力竭,她只在心底默默祈求上天,如果祂們非要讓阿尚離開這個世間,那麼,請在下一個波濤來襲時,一起把她卷入黑暗中。

她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全身偁硬得像海中飆來的浮木,世界在她眼前一寸寸被摧毀,她卻視而不見,她仍然凝視著已經不成街的街道,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現。

天黑天亮、天亮天黑,她不知道經過幾個日夜,只記得要背好包包,把她和阿尚的錢和護照帶好,她堅持等待,等阿尚帶自己回家。

餓嗎?沒感覺︰累嗎?不滑楚。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堅持上,堅持著等阿尚出現。

救援的人來了,他們要來帶走他們,可她不想走,因為她人生地不熟,離開這里,她要到哪里找同一個等待的街角?

前輩的妻子過來拉她,她想也不想甩開,冷冷說︰f我不走,我等阿尚回來一起走。」等他們回台灣,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買驗孕棒,看看他們有沒有造成無法改變的事實,她要積極拼命,在最短的時間里設法讓爸媽接納阿尚這個好女婿。

這次,她要听阿尚的話改變自己說話的態度,學習用溫柔得能拍出水的眼神望向媽媽,用堅定卻溫和的口氣向媽媽說明,阿尚是怎樣的、難得的績優股,請媽媽相信她一次。

如果沒有造成既定事實呢?

沒關系,她來發一次大脾氣,逼阿尚得休假一星期,然後關起門來,從早做到晚,非要做出一條小生命來證明他們的愛情真實存在,證明他們已經下定決心,一輩子走在一塊兒,證明再沒有任何意外可以讓兩人分開……救難人員帶走了前輩的兒女,前輩的妻子又一次來拉她,哇啦哇啦對她說了一大串日語,她听不懂,搖搖頭,再次申明,「我等阿尚回來一起走。」也許房子會在下一秒解體,也許這里真的很危險,可是如果她走了、阿尚回來……不,她才不要就此與他錯過。

他們已經錯過好多年了呢,那個念大一的自己,早在阿尚心底深烙,如果不是阿尚那個夭壽同學亂說話,說什麼她身邊的男人身價以十億為單位計算,也許他們的愛情已經走過風風雨雨,走向幸福園地。

錯過一回便是多年,她哪有資本再錯第兩回、第三回,七年很寶貴,對她、對阿尚都是,所以她選擇等待。

她的固執讓所有人無奈,前輩的妻子再也看不下去,沖了過來,狠狠甩她一巴掌,力氣相當大,轟得她耳朵嗚嗚作響,然後死命握住她的肩膀,前後搖晃,好像要把她的腦漿搖出來似的。

她對她大吼,用怪怪的中文喊道︰「死了,阿尚死了,阿尚不回來了!」李薇的耳朵還在嗚嗚作晌,可把前輩妻子的話听得好滑楚,干涸的淚水再度狂飆,她瞪大了眼楮,臉上無半分表情,只是淚水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滑下,濕了衣襟。

救難人員看著她的眼淚,心更酸澀,他們的家人何嘗沒有在這次的地震中去世,只是,活著的人沒有別的路,只能選擇繼續往前走。

他們上前拽住她的雙臂,她沒反抗,卻不斷用文法紊亂的日語對他們說︰「阿尚沒死,阿尚不會死,他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她不停說著,用中文、用日文、用英文、用台語……用所有她想得到的語言,她必須讓他們明白,阿尚沒死,雖然這個「必須」既無意義也無聊.但是,她……必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樓的,她無法分辨踩在泥濘中是什麼感覺,只記得要不斷重復說著阿尚沒死、不斷地說自己她和阿尚還有很多、很多個明天……她一面哭、一面被推拉著往前,可是阿尚沒來,她看不見前面啊……

突然,他們听見不遠處的救難隊高聲呼喊,她轉過頭,試著理解他們在講些什麼,她的日文很差,但她看懂了他們的動作,那里有一個人等待救援。

有人?還活著嗎?死了嗎?

像是有什麼東西射進她腦袋里似的,她甩掉拉著自己手臂的男人,蹣跚地朝著不遠處的救難隊跑去。一定是阿尚,那是阿尚,阿尚听見了,听見她在喊他……她不懂,為什麼自己的步伐那樣蹣跚,不懂為什麼才幾步路,她就走得氣喘吁吁,是她的肺甚至心髒破了大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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