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拳頭,大嫂一下一下捶著自己的大腿,猶豫不決。
放任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不,她辦不到,她無法假裝看不見小薇的傷心欲絕,無法對她的求救視而不見,雖然小薇口口聲聲說自己沒瘋,可是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瘋狂。
握住拳頭,大嫂一下一下捶著自己的大腿,猶豫不決。
放任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不,她辦不到,她無法假裝看不見小薇的傷心欲絕,無法對她的求救嗚哂視而不見,雖然小薇口口聲聲說自己沒瘋,可是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瘋狂。
不行,就是多管閑事,她也要出這個頭!就憑她是大嫂。
敲兩下房門,她沒等阿尚出聲,就推門進屋。
阿尚坐在落地窗前,表情木然地望向庭院,一個看護蹲在他腳邊,重復著揉壓按摩動作。「你確定這樣做是對的?」一進門,她就咄咄逼人,這不是一個好嫂嫂該有的行力,但她管不了那麼多。這幾天,每晚作夢,她都夢見小薇空洞無助的大眼,夢見她對著空氣喊阿尚,夢見她痴痴笑著,眼神不再清澈澄亮。
阿尚雙手轉動輪椅,面向大嫂,拉出一抹笑。「我不明白大嫂在說什麼。」
「我在說小薇。」小薇啊……那天,他從窗戶往外看去,看見她的縴細身影,心,掀起狂風巨浪。
無數次想象,想她踏上老家門房、想她的喜樂哀悲、想她在親人面前訴說兩人的感情或生活點滴、想她與家人共同「編懷」己逝的自己,來減輕失去自己的哀慟欲絕……可是她沒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他對想象死心。
他開始嘲笑自己,也許她並沒有那麼愛他,是他高估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也許她沒那麼依賴他,需要時刻待在他身旁,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辦法不愛她、不照顧她、不想她。
直到那天,她來了,他遠遠看著瘦得不成人形的小薇,心像被千軍萬馬狠狠踩過。
他不知道大嫂與她說了什麼,只見她縮了身子、蜷曲在門邊,那樣委屈哀戚,他感同身受,他知道她在哭、知道她很傷心、知道她被什麼深深打擊……胸口被滴了辣油,火燒火燒地疼痛起來……直到她進屋,他才曉得,原來過去十個月,「阿尚」竟然沒離開過她身邊,他們一起迎接天亮、一起走入黃昏,「阿尚」甚至試著訓練她當一個愛干淨的勤奮女人。
他听見她說的話、听見她的哀求,听見害怕毛毛蟲的她,巴巴地抓著菜蟲,說要當他的好媳婦,不管他是不是已經死亡,說要負責思念他,負責記住他喜歡吃些什麼,她不要讓他虧太多,要愛他好久好久……傻瓜,有她可以疼,他從來就沒虧過,有她可以愛,讓他在青春歲月中,留下最醉人的樂章,他是覺得滿足的。可是她愛他啊,她說,她已經無法不愛他。
問題是,怎麼能夠?他憑什麼讓她愛?
他垂下眉,掩飾眼底一縷憂愁,看著自己的雙腿,他已經失去愛她的資格。
那日,他就躺在那堆建築木料下方,救護人員救起他,小薇卻驚嚇過度,昏倒了。
前輩比小薇更早走到他床邊,告知他脊椎受傷,雙腳很可能永久性癱瘓,他央求前輩告訴小薇,他已經在大海嘯席卷時死亡.
前輩說,小薇听到這個訊息時居然沒哭,反而無比冷靜地問︰f前輩,可以幫幫忙嗎?我和阿尚想回家了。」好像前輩告訴她的,不是他的死亡汛息,而是他的歸期。
前輩替小薇買到機票回台,而他留在日本接受治療,兩個月後回到台灣,他才曉得小薇並沒有離開他們的家?
他聘請征信社,每個月調查小薇的生活,他要確定她安好,他才能心平,他讓父母親繼續為小薇寄食物,他則不斷在她的賬戶里存錢,他在等,等她恢復過去的生活、重回家門。
「她那天說的話,你都听見了。」大嫂沉聲道。
他不回答,畎認。
「她關上眼耳鼻心,假裝你還在她身旁。」他依然不語。「她說要愛你很久、很久,不讓你吃虧太多。」他緊了緊濃眉,心痛不已。她怎麼可以傾盡所有心思,去愛一個不會回來的男人?她又不是笨蛋,怎會以為找人簽了名,他們就會變成正式夫妻?他已經「死」了啊!
大嫂走到床邊,拍拍看護的肩膀,讓她暫時離開一下,等看護出門,她蹲在阿尚腳邊,握住他的雙手。
「小薇為你做蛋卷,手臂上有許多燙傷的痕跡,果然是不會做家事的千金嬌嬌女︰她種菜、養魚,皮膚沒有你形容的那樣白︰她的眉頭皺出川字形,二十幾歲的女孩,看起來憔悴而蒼老。她說她每天重復你做過的事,好證明你沒有離開,她幻想你每天叫她起床、教她做菜,幻想你們在床上從天黑聊到天明。
「阿尚,我是女人,我看得很清楚,小薇真的很愛你,她不能沒有你。」
「我已經不值得她愛。」自卑浮上眼眸。她值得更好的男人來寵。
「值不值得,應該由她來做決定,對不?七年前,你因為自己的條件不夠,不敢出現在她面前,七年後,你為了一雙腿,不敢要她的愛情,你這麼做,對她不公平。」她明白小叔是個傲氣男子,但任由自卑泛濫、將愛情阻擋于門外,不是正確做法。七年前,小薇不知道殷佑尚是何許人,還無所謂,但七年後,小薇愛他比愛自己深,他再做出這樣的決定,連她都要為小薇抱屈。
「我寧願對她不公平,也不顧意她用美好的一輩子來照顧我這個廢人。」她反對。「如果這情況發生在你大哥和我身上,我情願把美好的一輩子浪費在他身上,也不願意他離開我身旁。」
「大嫂……」他想說話卻讓大嫂搶了話。
「她比那天更瘦了。」她把宅急送送過來的照片抽出,放到他腿上。阿尚一張張拿起來看,越看臉色越慘白。
難怪這次的資料來得這麼慢,因為小薇不出門了,連院子都不出一步,所有的照片都是征信社潛進屋子里偷拍的,每張照片都只有一個場景一他三樓的主臥房床上,而小薇只維持同一個動作,把臉貼在他的衣服上。
「照片里或許還傳達不出什麼訊息,那麼你應該看看這張報告書。從這里回去之後,她斷絕和所有人的聯系,左右鄰居和她的家人都以為她不在,而我們宅配過去的食物沒有人簽收,退回來了。你認為,她在想什麼?」
「她被大嫂點醒了,她確定我已經不在人世,需要時間消化這個消息。」
「你還真的以為她瘋了?她沒有,她很清楚,你早在那場災難中死去,她只是必須幻想你還在,幻想她不是一個人,她用幻想讓自己好過一點。
「她沒有發瘋,她只是太愛你,愛到不願意就此放手。那天,我在大門口對她說,你已經死掉,殘忍地消去了她的幻想,你看到的,她像消了氣的球,連站都站不穩。
「我不知道猜得對不對,但她這個樣子……沒有你、失去幻想出來的阿尚,活下去的基本動力全數陣亡,她在慢性自殺啊!」看著照片,大嫂滿目哀憐。「就算沒死,照這樣下去,她或許很快就會發瘋了吧。」他害怕了,從不害怕面對危險狀況的他,被大嫂的話嚇到了。
不可以發瘋、不可以生病、不可以失去生活的動力,她只是失去一個阿尚,在她生命中前二十六年,她沒有他也一樣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