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佟義方並不想帶女兒入宮,也不願她辛苦地學醫,快四十歲才得塊心頭肉,他只想好生地養著,等過幾年個子抽長,及笄後再為她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嫁了。
但听聞近日有不少年約七、八歲的娃兒被拍花的拐了,大白天地也敢上門搶人,妻子早逝,家里沒大人,放不下心的他只好把女兒帶在身邊,時時盯著才不會提心吊膽。
他沒好氣的一橫眼,「我掛心女兒的安危,你這小子吃什麼味?要不我給你買條羅裙,易為荊釵。」
他一听,清潤的面龐抽了抽。「師父,你真要遲了,再叮囑下去天都要黑了。」
哼哼兩聲,佟義方臭著一張臉地瞪了沒脾氣的徒兒一眼,忿忿然走進月華宮。
看見爹親氣呼呼的走開,佟欣月笑咪咪地玩起布女圭女圭,一下子抬抬布腳,一下子拉拉漏了針腳的布手,自己跟自己對話的玩起來,是人也是狐狸地裝著假嗓音。
沒多久,玩膩了布女圭女圭,她開始東張西望起來,對宮內的一切感到很新奇,有高高的樹,很大很大的庭院,種了千百種花的園圃,還有池塘呢,幾只呆頭呆腦的肥白鵝在池上游來游去。
小孩子本來就很難安安靜靜地坐著等人,兩顆圓滾滾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對什麼事都感覺很有趣,什麼都想試一試,站起身來小腳悄悄地動一動。
驀地,一只色彩斑爛的長尾鳳蝶停在如茵綠草上,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鳳蝶,澄撤大眼露出小泵娘的貪玩,她把布女圭女圭放下,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朝美麗的蝶兒走近。一撲,落空,蝴蝶高高飛起。
「你不乖,怎麼可以飛走呢?我在跟你玩耶!」她吐出口中的草屑,不高興地小手權腰。
仰起小臉罵著鳳蝶,大有不捉到她不罷休的意味,鳳蝶飛東她便追到東,蝶身一回落在西邊董草上她又撲向西,十分忙碌地追著和她雙掌並合差不多大小的翩翩蝶兒。
她撲著蝶笑得好不歡欣,渾然忘卻爹爹的交代,兩腳跨過芳草美美的月洞門……
「咦,那是誰?爹不是說過不會有人……」好好看的大哥哥,他要去哪里?為什麼越走越慢,走走停停。
向來不文靜的佟欣月被父親寵出求知欲特別強的好奇心,心里有不懂的事就一定弄清楚,而且身體力行,不怕冒險,非要把困惑弄得明明白白方肯笑逐顏開。
于是她不管停在鼻前的蝴蝶了,還用手揮開,小小的身子趴在草叢里,很慢很慢地移動,‘漫到她覺得自己像一只烏龜,眼露不快的瞪著前方躊躇不前的大哥哥,忍不住想罵罵他,他站著不動到底在干什麼,故意整人嗎?
第三章美人哥哥(2)
「大哥哥,你頭頂要長草了啦!鳥兒都要餃泥築巢了。」佟欣月沒耐心,蹦地從雜草堆里跳出來。
顯然沒料到冷宮之中會有旁人,一身銀白錦衣、腰系璃龍玉帶的少年怔了怔,面色愕然。
「大哥哥你是聾子嗎?听不見我說話,我跟你說,我爹是很厲害的太醫,他的醫術很好哦!我讓他來診治你……啊!不對,你听不到我說什麼,我用比的好了,你的耳朵……呃,不好,爹用針……刺你……」她比比耳朵又比比嘴,做了個穿針的手勢,然後扎在肉里,有點痛……
「我听得見,你不用比來比去。」略低的嗓音有些粗啞,正是變聲期,听在耳中像十只鴨子的呱呱聲,吵。
「喝!你的聲音真難听,你傷了喉嚨嗎?我爹說將菊花曬干加冰糖沖泡,滴幾滴蜂蜜,喉嚨不適的癥狀便會減輕……」
佟欣月年紀雖小,倒也有模有樣的學起爹親,藕白小辦臂一伸就要探向相貌清華的少年腕間,為他診脈。
少年往後一退,不讓她踫著分毫。「我沒病,過段日子就好了,你是哪家的閨女,怎麼跑進了冷宮?」
「冷宮?」那是什麼地方?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按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
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當年那「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一共賞金博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的人兒,她愛梅、賞梅,自比雪中傲梅,經霜不能摧,獨秀枝頭傲霜雪,讓那百花盡折腰,無人敢在梅前展風華,吐蕊綻姿容。
如今梅花年年開,卻少了賞花人,一場風雨掃過,花色凋零,梅瓣殘破,曾經傲然的身姿等不及開春,花落未結果,寂寞深雲處,連晚來東風都嫌冷,憔悴舊花顏。
望著殘破不堪、冷風爬爬的暗淡宮殿,神色微黯的俊雅少年說不出心底的感受,有股澀然的酸液由心頭滑過,讓人有種春花已盡、長夜漫漫的淒涼,無心的蘆葦瘋長,掩蓋住那一株淡淡吐香的翠蘭。
他負手走了兩步,卻不再上前,眼前半掩的門扉里住了個可恨的女人,她心狠手辣,她蛇蠍心,她因妒生恨,狼子野心,一柄長劍刺殺君王未果,連甫出生不足三月的稚子也狠得心下手,以除輔星好動搖柄之根本。
這些全是母後告訴他的過往,要他牢記在心,勿重蹈覆轍,國有明君方能興業,子承繼,父子同心受八方朝拜,以廢後為借鏡不亂正統,國之霸業將能萬古流芳,千萬百姓叩首謝恩,直呼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是虎有食子心,子無傷虎意,縱使此虎凶殘成性、惡習難改,卻也是生育他的親娘,他豈能不孝的毫無聞問,任憑佟老而不探冷暖,冷冷深宮不知幾許春秋。
去,還是不去呢?
只是,見了又如何?她的眼淚是假的,無聲的哭泣是為了博取同情,讓人憐憫其遭遇,忘了她曾做過的種種罪行。
「大哥哥,你到底在看什麼?我仰得脖子好酸,你好心點跟我說,我只看到藍天白雲和你好看的臉。」他真的很好看,唇紅齒白,眼楮亮得像星星,一閃一閃地。
佟欣月喜歡「美人」,這位美人哥哥漂亮得不像真人,他白晢的皮膚居然比她還女敕白,看起來像娘留給她的白玉童子,說不定一掐就會化成涼涼的水,五指攏不住。
一听到「好看的臉」,少年薄女敕的臉皮微微泛紅,「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欣月,佟欣月,我爹是佟太醫,你呢?大哥哥,你是誰?我爹說皇宮內院不能有尋常人等隨意走動,除了太監,可我看你不像嘴上沒毛的公公呀!」她滿臉疑惑,一顆長偏的小牙微露,讓她看起來十分可愛又討喜。
「公公?」他輕咳了兩聲,忍俊不已。「原來是佟太醫的女兒,難怪見你有幾分面熟,你先前也進過宮吧!」
她與佟太醫有些相像,但五官較柔和,眉目有神,晶瑩發亮,活似花叢里繃出的小小花仙,無邪又天真。
她比出三根手指頭,神情十分得意。「都沒人發覺哦!我躲得很好,只是皇宮太大了,我走得腳酸。」
少年失笑地一彎嘴角,「住習慣了也就不覺得大了,有時還嫌小,但不管大小,卻是怎麼也走不出去。」
所以他十分羨慕堂哥沈天洛,不若他得長年待在宮里,寸步難行地守著一方天地,無法恣意地放縱,五湖四海任憑逍遙,做一個只詠風月,不問國事的閑散公子,無拘無束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笑看風光無限的秀麗山河。
他打一出生就是四方牆里的鴻鳥,身有雙翼卻飛不高,空有兩足也行不了萬里路,除了寄情書冊里的旖旎春色,無從親眼目睹渡虹江雪融時的滿江碎冰,也看不到飛鵝山漫天飄揚的白雪,或是綿延不絕的遼闊大海,天海共一色的落霞奇景,策馬長鳴、寸草不生的黃沙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