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我、我能听懂,你說你要走了……只是我以為……以為能讓你窩下來、以為能走在一塊兒……走一輩子。」小小聲輕喃,有些迷亂般。
她在丈夫面前就是個嬌柔愛掉淚的,但今晚她沒哭,沒有哭的,只是眸底仿佛落進水樣的月光,仿佛氤氳潮潤——
「說沒有誰拘著誰……是謊話呢,我其實就想拘著你,每次你一出門,我心就糾結了,多怕你不告而別一走了之,誰讓我是個沒用的,因為很喜愛很喜愛,所以心魔一起,面對喜愛的人總要亂掉章法。」
鄔雪歌鼻息略重,沉著聲道︰「我說過,我流浪成癖。」
「嗯……」她點點頭,許是浸潤在清月下,鵝蛋臉白到近乎透明。「那位喚你‘師弟’的姑娘會陪著你嗎?」
僅匆匆一會,那女子的模樣倒深深印在腦海中,雖年歲略長,然五官長相比起自家容貌出色的妹子竟不遑多讓。
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他先僵住,有什麼要沖喉而出,覺得都快把指骨握碎才死死忍下。
「她是我同門的小師姊,長我兩歲,我與她是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略頓。
「我很心儀她,當初師兄們個個都喜愛她,她卻跟我最為要好。」
誤會就誤會吧,還不甘心想澄清什麼?妻子這麼傻,若知道他的事又要牽掛。
大莊百余戶人的生計已夠她累的,他難道還想把她往死里拽嗎?此時恰好斷她念想,待往後……往後如能……
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不敢再放任妄想,遂道︰「師姊來尋我了,我會跟她走。」頓了頓。「就是這樣。」
小園中安靜下來,蟲鳴亦歇止,連風過老梅樹的沙沙聲也淡了。
「我想問一句,就問這樣一句……」伍寒芝好半晌才蹭出聲音,一向溫和的眉間起了執拗。「你有沒有心儀過我?就算一點點心動也好,有沒有過?」
不知該如何作答,怎麼回答都不對。
鄔雪歌沉默不語,卻不知陰郁為難的神色更加深深傷著妻子的心。
「……我明白了。」伍寒芝露出一個比哭還讓人心痛的笑,靜默了會兒淡淡道︰「那你走吧。」
說著她往後退開兩步,鄔雪歌險些克制不住去拉她的手。
她沒有看他,眸線放在他胸前,神態顯得平靜從容,兩手卻動了動,最後環臂抱住自己,畏冷般在臂上輕輕摩挲。
「進房里去。」他沉著眉,表情十分隱忍。
伍寒芝沒動。事實上她兩耳像被蒙住,所有聲音都離得遠遠似。
腦子里塞進太多東西需要縷清,神態盡避安靜無爭,思緒和心緒根本亂得找不到頭緒,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于是她又呆楞了,像把所有感覺暫且封起,腦袋瓜空空白白的,這樣會輕松些,會覺得不那麼疼痛。
站在面前的男人似乎又對她說了什麼,她茫然揚睫,迷惑地眨了眨。
突然就被打橫抱起!
男人橫抱她離開園子,步上廊道,將她一送送進內房。
鑽進鼻中的是丈夫身上慣有的清冽氣味,帶著草海上的土泥清香,不知覺間也染上了西海的藥香,總讓她感到親切安定……可哪里知道,此時嗅著、嗅著卻把藏得很深的眼淚給嗅出來。
她神魂一凜,忽地在他臂彎里拳打腳踢,拚命掙扎。「放開我——」
還好已走到房中,鄔雪歌放了手,懷里的人兒才被他放在軟榻上,縴秀身子還沒穩住,一手已朝他揮將過來。
要避開多麼容易,但他沒有,也不想閃避。
下一瞬,他的臉被一巴掌掃偏,唇內被牙齒刮破,他嘗到自己的血。
他沒嚇著,受到驚嚇的卻是淚流滿面的妻子。
揍了人之後,伍寒芝整個定住,怔怔望著他挨打的臉,又垂眸看著自己微腫的掌心……她動了動手指,雙眸很疲倦般閉起,一掩睫,淚珠更是成串滑落。
「對不住,我不該……」她深吸口氣,盡量穩聲。「你走吧。」
鄔雪歌深深看她,兩手再次悄握成拳,牙關幾要咬碎。
他不發一語,起身走開,踏出內房時還與挨在外邊探頭探腦、一臉緊張的桃仁丫鬟對上目光。
「姑爺……」桃仁眼里含著兩泡淚,強忍著不敢流下。小姐也沒喚醒她,她听到聲響醒來時,就見小姐被姑爺抱進房里,然後姑爺重重挨了一記掌摑,實在沒搞懂前因後果,不知主子們出什麼事了。
「進去看看你家小姐。」鄔雪歌面無表情地吩咐,等桃仁鑽進內房了,他才又舉步往外走。
第8章(2)
一踏出院落正廳,立在廊檐下,霎時間竟有種「四面八方皆是方向、四面八方亦都不是方向」的茫然感。
他將去的路只能一人獨行,隱隱有被某道勢力操控之感,倘是必須兩眼一抹黑走到底才有擺月兌的可能,那他認命了,不再逃避躲藏,只為了……為了或許還能回到這里再續緣分,他可以拿命去換。
有誰立在廊下覷著他。
看見來人,他仍面無表情,那人卻似疾風撲至,揚手就想扇他一掌。
他毫不留情地牢牢扣住對方的細腕,湛藍瞳心微顫,沉聲道——
「即便我罪該萬死,也還輪不到你耀武揚威。听好了,給我好好照看你大姊,她要出什麼事,我捏斷你脖子作賠。」
伍紫菀這幾晚完全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擔心姊姊、擔心姊姊肚里的女圭女圭,幾是每晚都會溜過來瞧一瞧,確定姊姊好好睡下了,她才能安眠。
沒想到會被她逮到人!
「是誰惹得姊姊這般?還惡人先告狀,你還真有臉!」
以為他會怒目相向、反唇相稽,甚至捏得她腕骨格格作響令她痛到咬牙,結果……所有報復她的事都沒發生。
鄙雪歌臉色鐵青,跟著是一陣白、一陣青,最後甩開她的手。
「照顧好她。」拋下這一句,他輕身功夫一使,身影乍然消失。
中秋剛過,西海大莊就忙起秋收大事。
收獲的東西可不僅是藥山里的各種珍貴生藥,還包括了大莊外邊幾千畝良田的稼穡。收成了田里莊稼,大莊便能自給自足,也能與鄰近部族以物易物,換來上等毛皮和更多的牲畜。
春天至今已過去大半年,西海大莊生活如常,大伙兒按著時節變化辛勤工作,既豐衣也足食,大莊百余戶人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
但,漸漸的,有幾個詞變成不能說出口的禁忌,像是「鄔雪歌」、「鄔兄弟」、「鄔爺」、「姑爺」等等的詞,大伙兒漸漸絕口不提,若是提起,也只敢背著當家大小姐在私底下感嘆唏噓個幾句。
鄔雪歌走了,再無音訊。
伍寒芝其實不怕人提的,事情就是那樣,他走了,有更值得珍惜的人、更令他掛心的地方召喚著,所以走了。但她也知,大伙兒怕她傷心難受,很刻意地什麼都不問不說。
的確會傷心難受,應該還要好長一段時候,也可能以為復原了、無事了,某一天又突然漫上心頭,如此反反復復,即便走完這一生都無法忘懷。
就像秋陽如金的今日,從炮制藥場回大莊的途中,她讓馬夫大叔將馬車停在半道,沒等桃仁和段大叔過來攙扶,扶著明顯隆起的肚子一躍就跳下車,惹得隨她一起出來的伍紫菀驚聲尖叫。
她笑著安撫,徑自走進一大片大麥田里。大麥成熟飽穗,在秋陽與金風里蕩出波浪。
她探手撩過低垂的麥穗,欣喜今秋的豐收,想著這一大片麥子收成後可烙出多少餅子?能喂飽多少人?然後……驀地就想到鄔雪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