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是真的要陷进他的眸光里了,低一低视线,看他微启薄唇,慢慢吐着字。
“那你知不知道……”
一阵手机的振动声突兀响起,打断了他。
声音正从她的包皮里传出。
厉仲谋有一丝失落滑过眼角,被她捕捉到,吴桐在手机和这个男人之间权衡片刻,他已经抿着薄唇退后一步,回到专属于他的陰暗处。
她摸出手机,看到号码就愣住了。犹豫着,终究是捏着手机走出巷尾才接听。
听筒里传出的却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些迟疑问道:“桐?”
“……”
“真的是你?”
思琪的声音,三分了然,却是七分的越茫然,听得吴桐心直颤:“思琪你怎么用他的电话……”
“先不说这个,本来不想打扰你约会,可……我们在和卖场谈判的时候起了冲突,事态有点严重,你能不能尽快赶到普里斯比特里医院?”
思琪似乎已整理好了纷乱的情绪,说得很快,但已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有度,吴桐听得却是心尖骤缩,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只问:“情况很严重?”
……
“两边都有人受伤,”顿一顿,“向律师也被牵连了进来,现在我们的人都在急症室。”
一句话醍醐灌顶而来,不消吴桐问,思琪已经给了她答案。
厉仲谋不知何时已走过来,原本悄无声息的,突然就轻声问:“怎么回事?”
她手一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把电话给按了。
有些鄙夷这样的自己,她拨了拨鬓边的,理清了情绪,对他说:“我得去一趟普里斯比特里医院。”
他就这么缄默着看着她,脸一沉,头一点,率先走出了这窄巷。
“我送你过去。”
坐在车里,吴桐做好了足够的心里建设,深呼吸几次后才开口:“向佐也在医院。”
“……”
“他大概受伤了。”
厉仲谋几乎是料到了一般,并不诧异,只有些惋惜:“早知如此,不如让他们把你的包皮抢了去。”
她笑一下,为他难得的幽默感。
车子到了医院,还没停稳,吴桐扭身拿包皮,抬眸见厉仲谋正在解安全带,一顿,吴桐为难:“我一个人进去吧。”
厉仲谋表情一滞。
……
这个男人真是难以应付,一点违背他意愿的事都做不得,他下了车,快步走到她这边,拉了车门等她下车。
她坐在车上,没动,手攥紧安全带:“我的同事都在,你出现在那里,恐怕……”
“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见不得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下车。”
被他盯着,吴桐恼得咬牙,他翻脸比翻书更快,柔情蜜意早就没了踪影。
她不甘不愿地下了车,朝医院内走去。
进了急症室却不见顾思琪。再看看周围,该安置的都安置好了。听见动静,有人回头看门边,“桐你来啦?”
转眼又见吴桐身旁这个男人,神情倏然变得严肃:“厉总。”
吴桐摊着手站在一边,瞟一眼厉仲谋。厉仲谋回视她,只觉她的目光仿佛在说:看吧,你一来,谁都尴尬。
事故还在协商中,媒体那边暂时压了下来,不多时,指挥部下们摆平了这一切的顾思琪端着杯溶咖啡回到急症室。
顾思琪见到这两个人的反应,和刚才那个同事如出一辙。恭敬地唤了一声“厉总”后,她转向吴桐后,卸了伪装的顾思琪对着吴桐,面部表情几近沉郁,脸上似乎写着:他怎么会在这里?!
吴桐极窘,贝齿咬着唇,看着厉仲谋:“你……”
他这回终于有了点善解人意,“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朝思琪微微颔致意,转身走了。
……
身影一消失在门后,顾思琪就拉过吴桐:“向律师头上缝了几针,没什么大碍。我联络不到他的家属,不过有个女人刚才来了医院,还把他转到了高级病房,估计是他母亲。你现在赶去见见伯母应该还来得及。”
吴桐却恍若有更棘手的事情:“思琪……”
“嗯?”
“其实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温 吞地说着,听得思琪急不可耐:“你就瞒着我吧,我下午就看出你和他之间有问题了,童童说的那个律师男友,就是他吧?”
吴桐几乎要叹气。
可如若把前因后果都对思琪和盘托出,她这个好友怕是会十分鄙夷这样的她吧。那真是要颜面扫地了。
生生憋下话语,吴桐顿一顿,听思琪问:“厉总什么时候来的?”
按理这种事故,厉氏的企管经理出面足够了,厉仲谋亲临,未免劳师动众。
吴桐为掐断她话头,赶紧说:“向佐在哪间病房,我去看看他。”
思琪了解她,一看便知她不愿多谈,心里虽是不胜唏嘘的,实际上思琪也只是推了推她肩,报上病房号后补上一句:“祝你好运。”
吴桐在好友满含深意的目送下走出急症室,不多时便见厉仲谋立在不远处的墙边。
这个男人个子倾长,此刻脱了西装外套便显得有些精瘦,角落不算昏暗,但因他是低着头,吴桐看不大清他的动作。
他似乎正卷着袖口,低头查看自己的臂。
……
吴桐蹑着手脚走过去,在这空旷的走廊内尽量不出声音,可还未近厉仲谋的身,就被他觉。
厉仲谋把胳膊往背后一放,换一只手拿外套。
他脸色并不好,吴桐考虑要不要问,他已先开口:“现在去哪?”
“我去看看向佐。”
“一起。”
“……你手怎么了?”
他没说话。
吴桐的手绕到他背后,扯过他的胳膊。
细条纹的蓝衬衫上已有血迹,他臂的伤口不知何时开裂,纱布上也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一直就觉得童童和他像,原来不止是样貌上的相似。
童童踢球磨破了膝盖,也是遮遮掩掩的,宁愿找校医也不愿让她知道。
她想到刚才窄巷中的那场搏斗,忽然慌了起来,他太高,她不得不踮着脚仔仔细细查看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伤。
没多久就被他揽住架开了,他将唇贴在她的耳翼轻笑:“你在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扒我衣服么?”
他还笑!还笑!“快去医生那里包皮扎一下。”
“……”
真是要急疯了她,“你快去,乖,啊。”
……
这一幕真是有趣,厉仲谋唇角扬得越的高,咬她耳垂。这个女人的耳垂真是极有趣的地方,将她这个部位咬在牙关中轻轻厮磨,她再气愤,再怎样,都会一下子没了力气、软了身子。
这回她倒是在他面前次强势,揽过他另一只手臂,不由分说拖着他的手走。
可惜这个男人偏就有这样的能力,明明是她拉着他七拐八拐地走,最后却是被他带到了病房门口。
“进去看一眼,确定他没死就够了,”厉仲谋将她拉停在病房门口,“然后再陪我去看医生。”
吴桐一仰头就看到门旁的号码。
确实是向佐所在的病房。
吴桐低头瞅瞅他的手臂,没再说什么。
她抬手正欲敲门,门“吱呀”一声自内开启。
与吴桐正面相对的人她竟是认识的。是个皮肤略深的白人,说流利的国语,吴桐在长岛住的几天,总能见到她下午3点准时推着厉伯母出屋晒太陽。
吴桐一时之间叫不出她的名字,声音就这么卡在喉中,倒是吴桐一旁的厉仲谋,脸已经冷的至底,声音亦是冷的:“玛丽安?”
“少爷。”
吴桐一时还在状况外,而当轮椅滑过地面的细微声响传到吴桐耳边时,玛丽安身后出现一张轮椅,自然,坐在轮椅中的女人吴桐也是认识的。
厉芷宁淡淡的:“吴姐。”
吴桐悄无声息地把手从厉仲谋掌心抽出,恭恭敬敬地叫人:“伯母。”
厉芷宁没再多言,划着轮椅向前。
吴桐避身让路,就听厉仲谋低声对她说:“你先进去吧,就在这里呆着,别再走动了,等会儿我来找你。”
她点了点头,朝里迈了一步,顿住脚,回身看厉仲谋,有话想问,却问不出口。
厉仲谋一手覆到轮椅手柄上,另一手拉住门把,不由分说地替吴桐关上门。
……
病房里悄然无声,窗外的月光是唯一光源。吴桐摸黑走进,差一点被绊倒,禁不住脱口而出的一声低叫。
幸而向佐睡得很熟,并未被吵醒。
内室倒是亮了盏壁灯,向佐静静躺在那儿,额上的纱布绕过整个后脑。周围很静,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
室内的冷气有些凉,吴桐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索性坐进窗旁的沙中等候。
冷气吹得她身心沁凉,酒气和混沌的思维也渐渐的吹散了,吴桐试着理清头绪。
来看望向佐的不是他自己的母亲,而是厉仲谋的母亲——
世界真奇妙。
向佐最受不了的就是黑暗,从黑暗中猛地醒来,睁开眼睛,看见了壁灯的光,才略微安心。
眼珠转转,看看周围,老太婆终于走了,取而代之坐在沙上的却是这个年轻女人。
向佐坐起来的时候脑袋一阵嗡,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纱布,再轻嗅自己的指尖。
有血腥的味道。
吴桐耐不住困,眯着眼睛就这么睡着了,心心念念的两件事——向佐何时醒,厉仲谋何时回——在困意下也渐渐被淡忘。
向佐见她抱着臂膀蜷在那里,知道她冷,她睡的地方正对冷气风口,也难怪她要打冷颤。
……
下了病床 ,赤脚踩在地毯上有些扎人,他拎着被毯过去,为她盖好。
向佐倾着的身子还没直起,她嚯地就睁开眼睛。
她看了他几秒,竟然问他:“你醒啦?”
向佐没说话,怕一开口就会牵连到所有痛觉神经。
他指指嘴,指指脑袋,摆摆手,告诉她,不能说话。
吴桐拿起被子坐直身体,要搀扶他:“别乱走动,快躺回床 上去。”
向佐连笑都疼,偏偏见到她,往死里疼的笑了笑。
他不想说话,吴桐欲言又止,一时之间病房被冷与空寂同时笼罩。
向佐取纸笔写字:“你想说什么?”
这样的男人立在面前,吴桐十分惭愧,三个字就要冲口而出,他迅连笔写了几个字给她看:“别说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她还能说什么?“那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他点头。
“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厉仲谋是什么关系?”
他没有任何表情。
吴桐自知失言,面色惨然:“是我问的过分了,你如果觉得为难,可以不说。”
向佐犹豫片刻:“让厉仲谋告诉你说吧,我多事的话,他会——”
拇指逆向滑过喉结,向佐比了个割喉的动作。
……
她眉一顿,片刻后才无奈地笑了出来。
趁她笑开,向佐倾身在她身侧嗅了嗅:“喝酒了?”
她点头。
“今晚玩得很开心?”
她一怔。
又点了点头。
向佐笑眯眯地收了纸笔,不再同她交 谈。
吴桐心翼翼扶他躺好,未免压迫伤口,他背对她侧睡,闭上眼睛便没了笑容。
她抬腕看表,不知不觉间她竟睡了这么久。
厉仲谋还未出现。她向向佐告别,他背对她“嗯”了一声。
穿堂的风凉爽中夹杂着湿气,吴桐到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了杯咖啡,呷着咖啡到院区外拨打儿子的手机。
听筒里响起的是童童自己录制的彩铃。
“吴姐,找你儿子干嘛呢?你是不是又要晚归了?吴童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哦……”
彩铃响了几遍,醒脑作用一流,却始终没人接听。吴桐不知不觉已走到空寂的医院绿化中,此时已困意全无,她挂了机,改拨给管家。
……
立刻就通了,管家说:“少爷正在场上踢球,暂时没有空接电话。”
室外的空气带着夜间青草特有的清香,吴桐不知不觉踱得越来越远:“你们在哪里?这么晚了还在踢球?”
“少爷一整天都呆在贝……”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声冷嘲传进吴桐耳中。
她听觉神经一绷紧,错过了管家的声音,却没有错过厉芷宁的声音:“你们两个倒好,只顾得约会,把儿子丢给谁去照顾了?”
听筒里:“吴姐?吴姐?您在听吗?”
吴桐神智一凛:“对不起,我先挂了,待会儿在联系你。”
收了电话的她径直向前几步,原本被绿荫遮掩住的场景收入眼底。
日间供病人休憩的外接长廊上站着的那人,不是厉仲谋是谁?
“厉姐,”连吴桐都要好奇,厉仲谋怎能把这三个字说的这么极尽讽刺,“你管的太宽了。”
厉芷宁坐在轮椅中,样貌被长廊扶手挡住,看不清表情,但吴桐清楚听见她的声音:“如果不是我在管,不是我叫你的那什么酒店管家好好看着,你是不是准备让她再怀一个你的孩子,好名正言顺嫁进厉家?”
吴桐隔得这么远都看得到厉仲谋脸上分明写着愕然,他却偏还要笑着回:“你真是了解你的儿子啊,什么都替我想好了。真当我是古代的皇帝,临幸了谁,还要劳烦你送上藏红花?”
吴桐脚下无端的一趔趄,她站在这个无人注目的死角,死死咬住自己的拇指。
过于震惊,反而脑中徒留一片空白,听力也似乎飘得极远了。
“我不是皇帝,而厉姐您,却是实实在在的弃妃。”
……
吴桐从不知有人会去剑拔弩张的去伤害自己的母亲。更不知,这个母亲一脸平静的受之泰然。
厉芷宁说的最后一句,顺着风,一字一句刮进吴桐的耳膜:“我倒要看看这个吴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迷得你们兄弟俩都找不着北。”
这么利刃般伤及彼此的场面玛丽安似乎早已见惯,谈话告一段落,玛丽安见怪不怪地上前,推着厉芷宁的轮椅走下长廊。
吴桐第一反应就是要闪身躲开,无奈的是双脚生了根,挪不了半步的她,生生迎来玛丽安和厉芷宁。
厉芷宁打量一下她。年轻女人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眼中有震惊,更多的则是茫然。她回头瞥了眼,正过脸后,只对吴桐说了一句话:“下次记住了,偷听 不是好习惯。”
轮椅碾过青草与落叶,碾过吴桐的心脏,离开了。
夏日里的风,即使在夜里,也是生机勃勃的。吴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踏上了长廊的最后一级台阶。
厉仲谋背对它而站,身姿挺得笔直,如她之前所见的厉仲谋一样,屹立不倒。
他的西装外套遮住了手臂,这样一个男人,强势到会让人遗忘他也是有伤在身。
身体上的伤痕都不被人察觉了,更何况是心上的伤?
吴桐走上前,自后拥抱他。
双手环在他腰杆上,脸侧贴着他的背脊。
他明显一颤,回过身来,要拉开她的手,她不肯,抱的更加紧。
厉仲谋似乎也没有力气了,手改而覆在她的手上:“什么时候来的?”
声音不见一丝恸然,一如往常的波澜不惊。
……
“你疼不疼?”吴桐突然开口问。
“什么?”
“……”
“手吗?不疼。”
“骗人。”她的手移到了他的左胸口,“告诉我,很疼是不是?”
他不肯说。
她的脸颊感受着他背脊的温 良:“那你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吴桐屏息以待他的答案。
厉仲谋终是掰开了她的手,扳过了她的肩,他以他习惯的、可以自我保护的角度俯视她:“你记不记得,你在香港也问过我一次这个问题?”
她重重点头。
厉仲谋的目光顿时变幻莫测。
突然拉起她的手奔下长廊,跑得很快,吴桐快要跟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倔强地拉紧他的手。
他们很快上了车,厉仲谋启动车子,二话不说,驶出医院。
厉仲谋看表,算了算时间,下一秒拨了车载电话,一接通,只说一句:“准备直升机。”
他一手按下结束通话键,吴桐在一旁问:“去哪?”
“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