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少,你為了咱們賣臉,就為賞咱們一口飯吃,咱幾個什麼沒有,就一條不值錢的命。」那在紙坊待了十幾年的漢子,喉頭微哽,沙啞的道︰「你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避說,千萬別客氣。」
冬冬見著,頓松了口氣。
易遠更是揚起嘴角,不客氣的就道︰「說實話,我還真的有需要你們幫忙的地方——」
「易少你盡避說,我們一定幫!」
「是啊,咱們一定會幫你的!」
「沒錯沒錯!易少,你說吧,你一句話,咱們立馬給你辦到!」
易遠笑看著他們,只指著車上的貨道︰「幫我把車上的菜肉和好酒都搬下來,然後好好的吃喝一頓,這就是幫著我了。」
「沒問題!包在咱的身上!」帶頭的漢子一拍胸脯,豪氣的答應下來,才猛地領悟他說了什麼︰「啥?易少你說了啥?教咱們吃東西?」
他好笑的瞧著幾位兄弟,拍了拍他們肩膀道︰「是啊,全都給我吃飽了喝足了,可別給我剩下一粒米、一滴酒啊!」
聞言,幾名雄糾糾氣昂昂的大漢,頓時熱淚盈眶,好半晌才有人大聲應和著。
「好,絕不給易少剩下一粒米!」
話落,大伙兒紛紛大聲應和著,這才在易遠的催促下,上前幫忙把食物給搬下了車。
那一天,人們全聚在他身旁,大伙兒生了營火取暖,吃著喝著,說著笑著。
冬冬瞧著他臉上的笑,心也暖。
雖然他已經不再是少爺了,人們卻仍尊他、敬他,也因此而待她。
來到他倆身邊的人,總還是會稱呼他為易少,稱她為少夫人。
雖然救濟所指示簡陋的竹竿與篷布搭起來暫時遮風擋雨的地方,但卻充滿了人情的溫暖。
易遠在那之後,幫著蘇小魅重新規畫了城里欲重蓋的街道與房舍,並帶著男人們一起搭蓋房屋。
冬日嚴寒,工作起來特別辛苦,可當人們瞧見他親自動手,也紛紛前來幫忙。
沒幾日,散落城東各處的人,無論是否曾是紙坊印坊的人,也都陸續聚集了起來。
男人一起蓋房,女人就負責煮飯、納衣。
人人待她都極好,如同自家人一般。
然後,刺史大人派來幫忙賑災蓋房的兵馬與官銀終于到了,在蘇爺的指揮下,迅速的重建了遭火焚毀的城東,讓城里失依的百姓們不再擔心這個冬還得住在那簡陋的救濟所。
所有的事情就此塵埃落定,冬冬與易遠仍回到雷家豆腐店做生意,不過也因為看少爺賣豆腐的戲碼已經不新鮮了,登門的人倒不再同先前那般的多。
兩夫妻終于能稍稍喘口氣,過幾天清閑日子。
是夜,冬冬睡到一半,突然轉醒。
她睜開眼,才發現身旁的男人已醒,她家屋小,除了廚房那兒有桌案,房里就床尾有一小幾,他不知何時坐了起來,點著了燈,盤腿坐在那兒,不知在翻看書寫什麼東西。
她好奇爬坐起來,坐到了他身旁。
「阿遠,你做什麼?怎起來了?」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到些事,怕忘了,先記下來。」發現她行了,他歉然的轉過頭看著她說著。「我吵了你嗎?」
「沒,就有些冷。」她揚起嘴角,窩在他身邊。「兩個人一起,暖和些。」
這話,他說過,沒聊她記得。
他輕笑,伸手攬著她的腰,讓她縮在他懷里。
冬冬沒反抗,順勢靠得更近,低頭瞧著他擱在小幾上的書冊,那書的字,密密麻麻的,不是雕版印刷,卻是手寫的,但上頭涂改甚多,她很快看出那不是抄寫的書籍,她認得那些蠅頭小楷,那是他的字,這是他寫的書,而且寫的是造紙的事情。
她微愣,揮手抬頭瞧他。
「這你寫的?」
「嗯。」他點頭,握著她暖熱的小手道︰「這幾年陸續寫的。」
她睜大了眼,問︰「我可以瞧瞧嗎?」
「當然。」他笑著說︰「你是我妻,想怎麼瞧就怎麼瞧。」
冬冬回頭再瞧,書冊上的字,清楚寫著造紙的所有工法,從如何取皮,怎樣砍竹,但凡斷料、漚煮、舂搗、抄提、焙干,他全寫得萬分詳細。每一個步驟,上頭都記載著許多,他曾經試過又改良至更完善的方法,就連造紙用的植樹何時取皮,取幾年的樹皮造紙成效最好,他都曾一一試過,找出了最適合的季節與年份。他甚至不只全用楮樹,也嘗試過各種草料、竹料、皮料混合一起造紙,當然也常有失敗的時候,可他總也將其記載下來,從他用的成分到比例,漚煮、舂搗的天數與時間和方法,全都詳細載明。
有時,他還會繪上簡易的圖,配合文字說明。
她一頁一頁的瞧,一頁一頁的翻,很快就領悟到,這本書冊,是他的心血結晶,他熱愛造紙這份工藝,他不只照著前人的做法,自己也試著嘗試各種新的方式,而不是只會墨守成規。
冬冬這才知,過去這些年,易家紙坊生意會如此蒸蒸日上,可真是有原因的。
這麼多年來,他試過了許多方法,就只為造出更好的紙張。
冬冬驚訝萬分的回頭,瞧著他問︰「你記這些,記了多久時間?」
「幾年了吧,我也不記得了。」他噙著笑,道︰「就想到了,便記下,改日再試試新的方法成不成。」
冬冬再轉回頭,看著上頭他最新書寫的那一頁,上面寫的,是他最新想到的一個造紙的方法,但那用的不是以往人們用的桑楮或青竹、草麻做紙,竟是用另一樹種。
「你想改用青檀造紙?那能成嗎?」
「這些年,我試過許多樹種,直到試到這青檀樹,才發現這叔比楮樹更加適合造紙,特別是筆墨書寫繪圖所用之紙,楮樹皮造出來的紙,韌性雖高,不易破,但吸墨性不好,可青檀樹皮就不一樣了,它吸墨度好上許多,去年我試著造了一些,成效極好,也不易遭蟲蛀,可這青檀樹老皮極硬,舂搗不易,我試著用了新檀的皮,可那又太女敕,不適造紙。」
「你認為是兩年的最好?」她看到他寫的記錄了。「得修剪枝葉,取第二年的新生枝條。」
「嗯。」他一扯嘴角,道︰「可兩年的青檀樹枝條依然太硬,無論泡塘、漚煮、舂搗的時間都需時甚久,真要量產,太耗時費工,雖然那紙好,但成本太高,直到這些天,我同你一塊兒磨豆漿、做豆腐,才想到這造紙和做豆腐其實很像。」
她聞言一愣,吃驚的問︰「有嗎?」
「有。」他笑著說︰「造紙與做豆腐,都得先將原料泡軟了,再弄成泥,事實上,你做豆皮的方式,就同我造紙時,抄提珠簾那兒幾乎一樣,你不覺得,豆皮其實便也是一種豆紙嗎?」
冬冬訝然失笑,點頭同意。「真的呢。」
「所以你瞧,你一個姑娘家,為何能將那麼硬的豆子弄成泥呢?」
「我得先泡水,然後將泡脹的豆子以石墨磨成泥——啊。」說到這,冬冬忽然領悟過來。「是石墨,你想利用石墨磨料嗎?」
「沒錯。」他瞧著她,輕聲稱贊︰「你果然聰明呢。」
「可皮料枝條能入得了石墨嗎?」雖然被贊了讓冬冬小臉微紅,她還是忍不住提醒他,畢竟那些樹枝可不是小黃豆呢。
「那是不成,但我不想用石墨磨它,而是利用相同的原理,要工匠打出石輪,將其立起,你瞧,就像這樣。」易遠說著,繼續拿起筆,畫著剛剛畫到一般的圖解。
冬冬只見他畫出了兩個又厚又寬的石輪重劍接一橫桿,橫桿穿過兩石輪,石輪在一大鍋中,而鍋外則有兩驢子拖著那橫桿繞著那大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