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隱約看見了自己。
默青衣隨即搖了搖頭,自嘲地啞然一笑,幾時學得這傷春悲秋長吁短嘆的酸儒息氣來了?
第2章(2)
見少女仍呆呆地仰望著他,不發一語。
「你,不會說話?」他眸底掠過一絲訝然,心中歉意陡生。「對不住,是在下失禮了。」
鄧箴有些心急地想解釋,可一想到兩人本是素昧平生,自今日後也再不會有相識相遇之時,便息了這抹向他解說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的心思。
默青衣也未再細究,只是簡單地問她︰「你可是京城人士?」
鄧箴想起早已將他們一家除族了十六年的京城鄧氏族人,眼神一黯,搖了搖頭。
「那,你可有家?」他眸底有一縷不忍。
她點點頭,想了想,隨手撿了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了幾個字。
家住五十里外,蕎村。
他略感詫異地瞥了她一眼。
鄧箴不知怎地被他這一眼瞅得心發慌,小臉悄悄地紅了,只敢垂頭地再寫下了一行字。
恩公大恩大德,小女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不用謝,今日之事,你便當從未發生過。」他眉宇微舒展了,對身後的黑衣護衛吩咐道︰「侖奴,送這位小娘子安然返家。」
「諾!」
鄧箴傻傻地望著他修長身影翩然從容地上了馬車,漸漸消失在眼前……
謫仙,又回到天庭神仙洞府了吧?
她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好像在做夢一樣,一連串的驚喜、驚嚇、恐懼和絕望,最後是宛若畫中仙的恩人公子從天而降相救……
「說給阿弟們听,他們定然以為我在說傳奇話本兒了?」她喃喃。「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恩公一面?」
——只是她自知,此生是再不想踏進這繁華鼎盛卻危機四伏的京城一步了。
當天夜里,黑衣護衛送她到了村口,她滿懷感激地深深一蹲禮,再抬頭時,眼前已然人影不見。
她踩著崎嶇不平的村里小路回家,路經羅嬸子家門外,听見隔著木牆內的羅嬸子還在興奮地吹嘯著自己的雞蛋子被貴人們搶光了,談笑著在京城見識到了多少新鮮的好玩意兒……卻沒有只字片語提到她。
……村子里,就沒有人關心過她的下落、擔心過她怎麼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家嗎?
鄧箴心陣陣發寒,默默地低頭而過,只是步伐有些微的踉蹌無力。
也對,她和弟妹們雖然在蕎村里住了十幾年,卻從來不是他們眼中真正的同路人。
他們姊弟四人,唯有彼此。
當她終于趕回到家門前,就看見大弟和小弟蹲坐在矮矮的門檻上,面上淚痕未干,兩顆大頭睡得東倒西歪……
那一刻,她淚水奪眶而出,心里卻是滿滿、滿滿都是暖意。
弟弟妹妹就是她的所有,只要有他們,她永遠不覺累,也什麼都不怕。
暮春時分,風過林梢,松聲濤濤在侯府最為幽靜的那一處松院里,三面松林環圍,中有鏡湖煙波,湖上築有一小綁,檀木為窗,暖木為地,上頭鋪著厚厚的北地雪狐毯,當中是只紫檀矮案,案上有美酒有清茶,還有一只描金食盒,中央赤金狻猊的小爐則靜靜燃著一室南海沉香。
默青衣膝坐著,映麗清俊的皓玉臉龐專注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半晌後默默地將錦帛還予大馬金刀盤腿坐在面前的高大粗獷男子。
「雷兄,教你為難了。」
「沒什麼好為難的!」濃眉大眼、一身銅筋鐵骨的關北侯雷敢嘿嘿一笑,不以為意地一拍大腿。「老默,這麻煩撂不撂手都在你一句話,是好兄弟就別同我客氣,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干!」
他沉默片刻,苦澀一笑。「無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便公事公辦吧。」
「其實幫忙在熙山大營安插個校尉職也沒啥大不了的,妥妥小菜一碟兒,可老子就是見不慣他們老是拿著你當幌子,在前頭招搖撞——」雷敢卡住。
默青衣微微一笑,神情溫和,並不以為意。
「咳,我是說,誰家沒幾個惹麻煩的親朋好友?偏偏就他們那一家子事兒多,而你這奸詐狡猾的遇上他們,也只能變個任揉任拿捏的慫包,我看了就火大,胸悶哪!」雷敢差點拍裂面前這結實的紫檀案。
「知道你是看在愚弟三分薄面上,這才將事先攔了下來。」他以茶代酒,眸光真摯地相謝了一杯。「雷兄,多謝,這份情義我默青衣惦著一輩子,這一生還不了,來世再繼續還上。」
「老默,你……你這話不是活剮我的心嗎?」雷敢越說越氣,昂首喝了一大口熱辣辣的酒。「行了,老子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往後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都包在老子身上,老子來處理!看還有哪個不要命不要臉的,就叫他來跟老子的拳頭說話!」
「雷兄……」默青衣不禁輕笑了起來,剎那間,恍若月色融融、清風朗朗下,一樹淡極至艷的梨花開了……
「好家伙,幸好你不是個女的。」雷敢看直了眼,半晌後「余悸猶存」、滿心不是滋味地嚷嚷。「嘿,我說老默你在外頭沒事可別這麼笑,會出事兒的。」
默青衣嘴角的溫和笑意瞬間化為無奈,「若我是女的,那你那位書店的女郎該怎麼辦?」
話聲甫落,只見向來霸氣震天的前任土匪頭子、現任關北侯粗獷臉龐刷地紅透了,霎時變成了個扭扭捏捏的青澀小伙子,粗大的手指一下下地摳著紫檀矮案,靦腆窘迫難當地直咕噥。
「你個滿肚裝芝麻的,下次老子都不跟你說了,就算還有不認識的字兒,寧願去問完顏猛那騷包都不問你了「都是愚弟錯了。」默青衣笑著又親自為他斟酒,還趕著打開了那描金食盒,推至他跟前。「來,嘗嘗看我府中新制的餌食,里頭一味腌菜極香,就連我這個嘗不出五味的,都能吃出那一縷鮮香味,試試。」
雷敢和默青衣知交多年,自然知道他自幼身中蠱毒,從此幾乎味覺盡失,無論吃什麼都猶如嚼蠟,可沒想到這麼多年來還頭一次听見他提起食物時,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愉悅歡快。
「這麼了不得?那還真得試試了。」雷敢興沖沖地抓了個精致小巧的雪白精面團子丟進嘴里,一嚼下,滿滿鮮咸噴香溢于唇齒之間,不由大喜,匆匆咬了兩下便迫不及待吞咽下肚,古銅色大手又閃電般撲抓了三五個,「果然好吃!唔唔,就是個兒太小了,貓兒食似的,不過癮。」
默青衣眼睜睜看著雷敢三兩下掃空了食盒內的餌食,輕淺含笑的嘴角微微一抽。
還當真連一個也不留予他。
「唔,這是灰豆條子干腌的吧?」雷敢心滿意足地長長呼了口氣,拍拍肚皮道︰「真懷念啊,當年在老家沒少吃這個,不過這腌菜竟比我從前吃過的還要厲害百倍……老默,叫你那庖丁也腌幾壇子送我吧?」
默青衣微笑,「這腌菜不是府中庖丁炮制,是我偶然所得,只有五小鞭,其中酸白菜己食盡,只剩灰豆條子和辣腌蘿卜——」
「你身子不好,就別吃辣了,這辣腌蘿卜我幫你處置就是!」雷敢說得眉開眼笑,「省得你不能吃見了又眼饞,多鬧心哪?」
「雷兄這話真有道理,」他一雙清眸底的笑意越發燦爛。「如此,便有勞兄長了。」
「好說好說,誰叫我這兄弟就是這麼講義氣呢?」雷敢咧嘴,英氣勃勃的眉眼沾沾自喜。
默青衣別過頭去,肩頭可疑地微微聳動,隨即回身,一本正經地道︰「每每受雷兄仗義相助,愚弟不勝感激,唯有教你多識幾個大字,多讀幾本詩書,以期能助兄長早日博得伊人另眼相看。」